几口喝完了补充电解质的水,他艰难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的麻木劲还没过去,林静恒刚一试着站起来,就踉跄了一步。
湛卢抬手接住他:“先生……”
“嘘,”林静恒哑声呵斥了他一句,“别吵,我头疼。”
湛卢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音量低于设定平均值,您觉得头疼,可能是因为您的体温过高。”
林静恒推开他的手,有些不稳地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习惯暂时半身不遂的身体,对湛卢说:“别跟过来。”
他就这么走出医疗室,悄无声息地来到陆必行身后,夜间模式的机甲里自动响着安神的白噪音,盖过了他很轻的脚步。
林静恒没有惊动对方,悄悄地坐了下来,透过还有些模糊的视线,他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年轻人。
也许是受麻醉的影响,林静恒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想问他:“你小时候在凯莱星长大,过得好吗?独眼鹰有没有对你提起过陆信和联盟的事?”
“和独眼鹰一点都不像,怎么长大的?还有办学校这个古怪的志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受你妈妈影响吗?”
“为什么你的身体和大脑的基因型对不上呢,你和你妈妈刚到第八星系的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平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有没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但是那个老波斯猫抠门不肯给你的东西?”
“别哭,别哭了……还想要星海学院吗?我将来再帮你建一个好不好?”
然而这些话在他心里起了又落,通过精神网,水波似的散开,散到无边无际的星星中间,并没有流进任何人的耳朵。
陆必行一直趴到半夜才收拾好自己狼狈的情绪,他起来以后先借着旁边酒柜照了照,感觉自己眼不红头发不乱,脸上也没变成大油田,尚且算个人样,这才站起来,脱下沾满血迹的外套,打算洗把脸开始干正经事。
不料才一回头,他意外地看见,那个本该在急救舱里休息的人正静静地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由于没用愈合剂,他浑身裹满了绷带,草草缝合的后背不敢靠着什么,身体只能难受地略微前倾,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陆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过了一会,他踮起脚走过去,按着膝盖蹲了下来,自下而上地看着林静恒略微朝下的脸。
这个人眉目很清晰,有一张能画下来的轮廓,眉心还轻轻地拧着,嘴唇毫无血色,唇线堪称优美,却抿得很紧,像是天生的说一不二,缠满了绷带的肩膀平整而宽阔,只吝啬地露出了边角的一点皮肤。
陆必行看了他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快碰到林上将的下巴了。
陆必行吓了一跳,连忙尴尬地缩回手指,没留神腿蹲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心跳突然超速起来。
第27章
机甲里的昼夜模式可以以假乱真, 平稳运行时, 只要不扒开舱门往外看,叫人有种还在地面的错觉。
一过了清晨五点多, 仿造的日光开始渐强, 温和地驱散着乘客的睡意。
青少年们大多是起床困难户, 在北京β星上时,校长信箱里收到的最多的一条建议, 就是希望学校第一堂课的时间能往后拖两个小时。
不过么, 人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段日子, 是每天盼望天亮的。
人的潜力大概是无穷的, 一宿过去, 幸存的少年们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忽略伤心,各自拿出一张精力充沛的脸,在餐桌上围坐一圈,黄静姝带头翻开自己个人终端里的教材, 其他几位自发模仿, 不管内容看不看得进去, 好歹都摆出了学霸的造型。
早自习和早餐结束,学生们开始趁消化时间上理论课,理论课的内容是辨认机甲里的各种设备……以及参观活的联盟上将。
斗鸡小声说:“所以说,四哥以前真的是个将军——上将到底是什么官?第八星系没有这个官吧,是不是比星系行政长官还大?”
怀特十分严谨地说:“这恐怕得看是哪个星系的行政长官,我们八星系就算了, 我们的行政长官还没有黑洞的四哥说话管用呢。”
黄静姝很有大姐风度地鄙视道:“哪跟哪,压根不是一回事。”
薄荷是个脱俗的小姑娘,并不关心虚名,只是一脸难以接受地感慨:“这都不重要,当上将一年得开多少钱?说不干就不干了。”
那几个熊孩子不敢到林静恒面前搭话,隔着五米远,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还以为他听不见。
林静恒怀疑是自己没事就装聋作哑遭了报应,只好低头翻着陆必行偷出来的地下航道线路图,继续装听不见。
薄荷煞有介事地说:“工资一般是按级别计的吧,肯定很高了,我觉得他们应该还有灰色收入。”
林静恒:“……”
这孩子仿佛是在暗示他涉嫌贪腐。
“对啊,”怀特说,“军队平时要买武器装备,还要买机甲,都可以抽回扣当灰色收入吧?陆总卖了一架机甲就建了个学校,哪怕每次抽1%,也很多了!”
林静恒一顿,感觉有点道理,按照这个说法,他好像错过了好几百个亿。
陆必行正好回来,不幸听了一耳朵,发现自己去调个机甲内部结构图的功夫,几个熊孩子已经把他的脸丢尽了,连忙上前驱赶:“走走走,别在这围着捣乱。”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连忙假借低头跟学生说话,挪开视线,不敢再往这边看。
陆必行昨天一时恍惚,忘了机甲上不同于地面,上面有个无处不在的精神网,虽然林最后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他自己已经疑神疑鬼一早晨了,总觉得自己那只图谋不轨的爪子被人家看见了……那可太说不清了。
他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自己那只很欠的手,心想:“留你何用?就会闯祸。”
林静恒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没有抗生素,只能靠免疫系统硬扛,直到现在体温还没完全降下去,头天晚上几乎是半昏迷状态,哪怕在太空中时刻绷着一根弦,注意力也只够放在机甲外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他看着陆必行那紧绷的背影,意外地发现,这货也有脸上挂不住的时候。
是因为被人看见自己哭了吧?
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怜。
这时,林静恒闻到了一股烟味,他头也不回地冷下脸:“机甲上禁烟禁火禁喷雾是常识,想抽滚出去抽。”
独眼鹰看出他刚缝完伤口,行动不便,于是有恃无恐地冲着他喷出一口烟圈:“一夜不见啊林上将,看见您还健在,鄙人甚感欣慰。”
林静恒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几步,独眼鹰还以为他主动退避了,十分得意,叼着烟狠狠地嘬了一口,不料烟还没进肺,他就突然感觉不对,军火贩子凭借多年打架斗殴的直觉,猛地往后错了半步,正好躲过了饮水机里喷出来的一股凉水,烟头已经被浇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