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丢失几年后,我还想着找到。后来时间太久,我早已不想了。若非内人病重,神志昏沉,我断不会回来会稽,妄图大海捞针,找一个丢失了十年的小子。所以,李江到底是不是那个孩子,我并没有那么在意。”
“……”
“世上哪来那么多后腰有胎记的少年呢?找到一个合适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是了最好;不是的话,如果他其他方面能让我满意,我也会让他变成‘是’。我找他回去,不是为了让他继承我李家家业,而是为了逗内人开心。就像养只小猫小狗一样。内人病好了,才算他真正立功了。”
“……”
“这些话你莫说出去。只在心里琢磨,找我想要的那样孩子便是。”
“喏。”
过了会儿,曹长史离了官寺。再过一会儿,有仆从们提着灯笼,李郡守也从官寺的偏门出来,上了马。在一路蜿蜒的灯笼火光牵引下,李郡守一行人,缓缓地回去了李府。
李江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跟上李郡守的马,吊在那些人的后头。茫茫夜雾,在空气中弥漫。天比较冷,少年为了穿一身好衣裳,保暖的衣物全脱了,到这个时候,冻得鼻子通红,哆哆嗦嗦。
他却很兴奋!
他跟着李郡守,看他们离开官寺,一路走到了大官们住的巷子里,看他们下了马,立刻有府上小厮过来牵马。有仆从请李郡守入府,那些仆从行动井井有条,从始至终,李郡守都没有说一句话。
少年躲在墙角落里,靠着墙根边,眼中闪着激动的光!
李家百年望门,根系会稽。门口的石狮、大师题名的牌匾,每一样,都彰显着这个家族的声望。而他是李家二郎,他以后,也是要住到这里的!他的出行,也将一堆人围着转。他走个路,永远有人在前掌灯……他将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后腰处觉得滚烫,烧着他的肌肤。
少年握紧拳头,暗自跟自己说:我是李家二郎!我必须是李家二郎!
他这般行为,一径落入了跟在后头的阿南眼中。方才李江去官寺,他没有跟上;现在李江跟着李郡守的行踪,阿南倒跟上了。把李江的激动看在眼中,阿南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怀疑自己在做什么?
李江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少年郎君而已。顶多心胸狭窄,却也没造成什么大的危害。自己何必跟这么个小子算账呢?还不如就照阿信说的,看李江看上了什么,他们干脆就送给他好了。兄弟一场,计较来去,未免太伤感情。
一路上,跟李江从官寺到李郡守府上,再从郡守府,回到官寺那条路,阿南都在想找个问题。他即将要放弃了,扭头要走人时,看到走在前面的李江忽然快步走两步,跟一个人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韩大哥,好久不见!”
阿南随意听了这么一耳朵。
李江已经到了官寺附近。看到一个眼熟的官吏背着包袱,在牵一头毛驴。他现在看到这些官吏,就想到李郡守,就想到自己即将能得到的身份。所以即使是看到一个平常不怎么打交道的小吏,也迎上去打招呼,总觉得等日后对方发现自己真正身份时,会很惊讶。
被叫“韩大哥”的壮士回头,看到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郎君。他自是认得对方是这两天频频与官寺接触的人物,晚上在官寺的时候,还与这位小郎君打过照面。于是韩大哥回应了李江的热情,“好久不见!”
“韩大哥这是去哪里?”李江看到对方又是毛驴又是包袱的,猜到对方要出远门,无非是随意客套一二。
“跟上面的告了家。我小弟一家在徐州,几个月都没消息。听说那边贼寇为患,世道很乱……我大父天天在家里念,这不,我要走一趟徐州,看看我小弟一家过得怎么样,”壮士拍了拍鼓囊囊的包袱,“我大母和阿母烙了些麻饼,怕他们挨饿,非要我给带过去。”
李江当然不耐烦听对方“哥哥弟弟”的琐事,他却从中捕捉到了“徐州”这个关键字眼。李江顿时想到,当初因为舞阳翁主的事,他们中间的好些弟兄为避风头,远走徐州,现在也没有消息捎回来,不知在那边过得如何。
李江想到自己即将要对李信等人采取的赶尽杀绝的手段……再想到自己即将得到的李家二郎的身份……如果到时有人多嘴,把话传过去,那些血性汉子以为自己算计了李信等人,回来找自己麻烦怎么办?
再有一层意思,锦衣夜行……那么不为人知,总觉得未免无趣。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瞒住的。
如果这个消息,从自己这边传过去,总比被人传得乱七八糟、让他们生疑好吧?
这样一想,李江面对这位壮士的笑容就真诚了好多,“韩大哥,你要去徐州?那能不能帮我带个消息……就是我成为李家二郎的事……想让大伙儿高兴高兴……但是先别让大伙儿回来,我想先稳定了这边局面,再让他们回来好了……”
李江与韩大哥勾搭着背,商量着这消息要怎么传,才能既让那伙人高兴,又不急着赶回来。
身后,已经打算走了的阿南脚步一晃,又停了下来。他扬起眉,回头,看眼身后那少年:徐州?传消息?不让人回来?李江这小子在搞什么鬼?不行,不能放过这小子,还是要知道这小子背着他们偷偷打什么主意。
阿南坚定了跟踪李江、给对方一个深刻教训的心。
这个时候,他还万万不知道,李江对阿信的嫉妒心,对回归身份的渴望,让他会心甘情愿卖了他们!李江会借助官府的力量,借官寺的人,将他们这些刚赚了点小钱的人一网打尽,肃清会稽的底层势力!
在这个时候,有人包藏祸心,有人情窦初开,也有人,正不紧不慢地靠近会稽。
几日后,在前往会稽的管道上,几辆牛车堵在了路中央,来来往往的不少车辆被挡住。赶车的壮士态度嚣张,一点都没有赶紧把车移开的意思。好些赶着回家的人们站在路口指指点点,那壮士还一脚踩着车,态度狂放道,“怎么了?老子车坏了,关你们什么事?爱走不走,老子才不管……”
“你这人怎如此无赖!你挡着路,让别人怎么走?这是官道,又不是你家的路?”
“就是!劝小子你赶快让路……”
他们争吵中,几辆古拙的马车,仆从相随,也慢慢停在了后方。众仆从下了车,前去看前方出了什么事,听到那挡路的壮士狂得没边的声音,“老子家的主君是山阳王!山阳王!你们这些乡巴佬知道是谁吗?这是我家主君的车!进长安给陛下送大礼的!你们谁敢动老子这车?!”
他这样一个态度,周围人更加气愤,但听到对方背后站着的靠山,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王侯将相,离他们这些普通人太过遥远。更何况,赶路的不少人,乃是商贾人家。商贾人家,地位最末,更是不敢得罪了这方大人物。
坏了牛车的壮士更加得意。也不急着叫旁边仆从们修车,他还要张口,准备训周围人几句。
熟料,再要开口时,一道长鞭如白虹一样飞过来。那长鞭气势极锐,在半空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壮士一回头,便被甩过来的长鞭抽中了脸。他一把捂住鲜血淋淋的脸,痛得嗷的一声大叫,倒在地上。壮士躺在地上打滚,口上骂骂咧咧,“谁敢打老子,老子揍……”
话没说完,啪!又是一到响鞭,抽在他脸上!
那鞭去势把握得极好,根本不碰他的身体,倒是把他的脸打得鼻青脸肿。
壮士又大叫,每叫一声,长鞭就甩他一道。鞭子破空抽打声,骇得周围人纷纷躲闪往后,噤若寒蝉。而那被打的汉子,也再不敢猖狂,唉哟唉哟叫着“大侠饶命”,之前那些显摆的话,再不敢说了。
鞭子不再抽打了。
倒在地上呻.吟的壮士,抬起鲜血模糊的一张脸,努力地睁开眼去看,看对方是谁,连山阳王的面子也不给!
他先看到雪白如霜的裙裾。
女士深衣,衣尾绣着丛兰。那兰花,顺着藤蔓,一径向上攀爬。到腰肢,到素手,到胸脯,再到一张冷艳无比的女郎面孔。
这位女郎,着月白色的兔毛深衣,腰间除了一枚压裙的玉佩,并无多余佩饰。而她乌发坠腰,面容似月。女郎的气质高渺似皓山明月,月笼寒烟,千山雪飘。她静静而立,身上有“万物杀尽”的清冷感。此时此刻,女郎手中拿着长鞭,觑着眼,低头看人的架势,宛如对方如泥土一样不值一提。
这女郎的容貌极冷极艳,众人眼中皆露出惊艳之色。
然惊艳,终归只是惊艳罢了。
悄悄看眼那女郎手中甩着的长鞭,长鞭末梢还在滴着血珠子。血珠子一滴滴溅在泥土中,像开了一路罂粟。再看女郎的贵族式穿着,与身后的众仆环绕……周围人暗中明白:那被打的山阳王家的走狗,恐怕惹上不好惹的人物了
果然,那打人的女郎开了口,冷冰冰,瘆人得很,“山阳王很了不起吗?不甘心的话,让他来找我讨说法!现在,把你的牛车移开,别挡路!”
言罢,女郎便返身,往身后的马车走去,众人纷纷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