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扬很伤心:“我想与你死在一起,都不可以么?”
燕平推开他们两个:“你这臭小子!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嘛,我觉得长卿的计谋,可行!生于乱世,父子不能相保,兄弟不能相保,夫妻不能相保,君臣恐怕更难以相保!太子殿下,你还是成全了他的一片苦心吧。”
姜扬依旧不肯放手,站在那里像是在生闷气。最后哀叹一声,委屈地看着他:“那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
高长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扬依旧惴惴不安,与众人围坐用晚膳的时候,也尝不出美食的滋味,让热爱厨艺的燕平十分低落。不过,御子柴和燕白鹿惊人的食量给了这个矮胖的将军很多鼓励。
高长卿心中有大事,只吃了几口,就将高栾拉到堂后。高栾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替他更衣。高长卿整整袖口,转过身来,“我像不像父亲?”
高栾乖巧道:“哥哥在我心中就跟父亲一样。”
高长卿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乖。”
高栾只好老实摇头,“我记得父亲在家时不是这样的。哥哥既然是去示威,不应该将头发束得太过严谨。规规矩矩,束手束脚,说明你心中无底。父亲从来不会心中无底。”
“你说得对。”高长卿于是解散了长发。高栾看着那一头黑亮如瀑的长发,心猿意马,被他呵斥了才手忙假乱替他把头发顺直,乘他不注意偷偷摸了两把。高长卿问他:“现在呢?”
高栾认真地转着圈打量着他,“现在可以了。”
高长卿佩戴一柄精致的玉剑,“等会儿你和御子柴去景、纪两家送信,千万小心,不要让他们认清你的模样,听到没有?”
高栾道:“信会不会写的太简单了?他们一定会来么?”
高长卿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方印泥,在火上烤化。然后又将羊皮纸叠好,用家主印在上头敲了个章。红底的印泥上浮现出蔷薇花的形状。
“我的字迹很像父亲,又加盖了家主印,我想他们不敢不来。”高长卿掀帘张望,见他们都在后院用膳,便悄无声息地带着高栾走到前院,拉着他的手蹲下身,“栾儿,哥哥这次去,不一定还会回来。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就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了。”
高栾嘴一撅,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他的脑袋:“我不要!我一辈子不要做大人!我要哥哥!”
高长卿苦笑,“……如果哥哥真的不在了,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你要继承我的遗志,保族,宜家,延祀。到时候若是姜扬不肯走,你一定要带着他逃到城外,越远越好,这样有朝一日你们还有机会。否则哥哥真的白死一遭了。”
高栾嘤嘤地哭泣:“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很难办到。何况是因为他的缘故,哥哥才会……到时候我一定非常恨他,不知道可不可以斩杀他的头颅,给家族留一条活路。”
高长卿叹了一口气:“义无二信,信无二命。一身侍二君,你的仕途大概也就到头了。日后不论你把他的首级送给哪位公子,他们都不肯要你,因为你既然可以斩杀姜扬,他们也害怕你有一天会斩杀他们。以下弑上,终归不是正道,哥哥劝你不要这样做。为人之臣,锦上添花的事情谁都会,但是雪中送炭就不一样了。你为他谋划,此后他当真发达,你又是他的内弟,我们家也就一步登天了。我相信他有这个运数。古往今来,谁听说过一个落魄的旁支子弟可以继承君位呢?天方授其,你应当耐下性子陪伴在他身边。”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事逼从权,真当山穷水尽,以姜扬的为人,他也会舍身救你的。只是那样的话,恐怕你运气再好,也不过做个富家翁,一生平平淡淡地过去,更有可能,会惨遭杀身之祸。到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来救你。”
高栾泪汪汪地将额头贴在他脸上,“请哥哥再教教我应该怎么做吧。”
第 28 章
“哥哥希望你能陪他周游列国寻求支持,哪里都可以,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记住千万不要去齐国,几位公子的祖母健在,她是齐国人,齐君因为这一层关系,会尽可能击杀姜扬——时间不多了,哥哥要走了。”
“等等!哥哥,如果有一天姜扬登极,我又应该如何辅佐他治国呢?我什么都不懂。”
高长卿本来已经背过身去,这时候回头,欣慰道:“好问题。你应该向硕儒请教先王的道统。先王之道,已经崩毁很久了,搞得现在民心不古,走到哪里都很难看到仁义。但我们不能忘记。你若执政,要尽力回归三王时代的秩序上。”
高栾擦擦眼睛:“恕……恕我直言,我不曾从哥哥身上看到仁义。”
高长卿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脑袋:“幺儿,有许多人看到道旁有饥饿之人,都会心生同情,施以援手。方才哥哥鞭打那些兵士,姜扬也多有不忍。但是你记住,这都不算是仁义,但凡不是畜生,都能够轻易做到,所以只能说是小恩小惠。天底下的大仁大义,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依天下、建国家!你见到道旁有饥饿之人,不应该想的是如何帮助他,而是如何让天底下再也没有饥馑灾荒,如何让天下人都能温饱,你懂么?你眼中所见人,一定不是一个一个单独的人,而是天下人! 所以你一旦执权柄,就要以大局为重,辅佐姜扬建立周代那样的政统,教化淳朴守礼的风俗。为了这个,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你自己,只要对王道天命的达成有所裨益!这条路很艰难,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们会说你心冷如铁,所以会分外孤独。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只有这样的心志,才配得上是我高家的儿郎!也只有这样的心志达成,才能算作功业!”
高栾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眼睁睁看他戴上兜帽,登上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突然害怕得无以复加,觉得天都要塌掉了,不禁跟着跑起来:“哥哥!哥哥!”但是高长卿是终究没有回头。高栾看他绝尘而去,坐在大路上哭泣了一会儿。国都戒严,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色又彻底暗了下来,让他觉得寂天寞地。他从小没有了父亲,却并没有觉得生命中有所缺憾,现在想来,却是因为有哥哥姐姐在身边悉心照顾,给了他一个家应该有的温暖。
现在哥哥突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与他说话,似乎真的就要一去不复返了,高栾心中被掏空了一大块,只觉得胆战心惊,前途黑暗。原来的那点小聪明也不堪一提,自己根本就还是个没有经历过是世面的孩子。他觉得凭自己现在胆战心惊的心绪根本做不好任何事情,因此无限自伤。
他哭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摸着怀里的两封信。印泥还是滚烫的。是国都上层专用的武都紫泥。破家数十年,哥哥却还留着这东西,当年的机敏与雄心可想而知。父亲死的时候,哥哥的岁数应该比自己还小吧?他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惶恐地看着父亲离去。
原本他总觉得哥哥的心性太坚刚,不懂得应时而变,因此总是愤世嫉俗的模样,让人看着可笑。但是现在他突然懂了。不是哥哥不想变通,是他没有办法变通。当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时候,他哥哥已经有了一颗男人的心。他要背负嘲笑,他要背负寄望,他要安顿好妇弱,可是有谁可怜过他么?他被抛进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有谁帮过他一把么?他还是个孩子,但已经没有时间让他长大。
现在,他承认自己不如哥哥了。选择逃开,玩世不恭地看着;与选择面对,扛起重担维护家人。他没有资格看不起哥哥。
高栾哭累了,被喝得醉醺醺的御子柴提到了驴背上:“走吧走吧,一个个都哭丧一样……大得也哭,小得也哭!你们是喝了多少水!鸟!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高栾匆匆擦擦脸:“你认得路么?你走得快一点好不好?你这样慢吞吞的我们天亮才能把信送完好不好?”
御子柴嘿嘿笑起来:“鸟!话真多,十五岁的人怎么像个小老头啊?来,叔叔带你逛逛雍都,买点糖给你吃!”他一边说一边豪不羞愧地摸着自己胸口捉虱子。
“……滚。”
其时,高长卿一个人驾车到了坐落在天街的“汲香室”。但看门面,并不见得富丽堂皇,但是高长卿却知道,全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风雅的处所。
他在街口下车,雇佣了一个在汲香室外打盹的驭手,让他爬上自己那辆车,随后才雍容散漫地往汲香室门口走去。迎客的是两个精神矍铄的老叟,见他气质高华,便将他迎进门内。
汲香室迎着门是一幢三层主楼,当他踩着柔软的红色地毡走进堂内,上前接待他的侍女几乎失了魂魄,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高长卿也是十年没有见到过如此青春貌美的姑娘,站在一尺外停下了脚步,似乎连呼吸中都带有了女子芬芳的体香,不禁心猿意马。他见她眼角眉梢都是恋恋的温柔,心里也十分舒畅,要不是现在是危机时刻,真想与她春风一度呢。这样想着,眼神就顺着她的脸落到了她的胸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处坟起丰满的形状,肖想着摸上去亵玩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嘲笑,高长卿恼怒地回过头去,却立刻瞪大了眼睛:雍都不愧是雍都,美人一个赛过一个!只见眼前的美人斜倚在少光的门廊处,高叉的长袍直直开到腰际,因为站姿,而露出一双修长到华丽的玉腿。还是三月暮,她脚下已经踩了一双闲散的高跟木屐,那双精致的小脚,让高长卿恨不能抄到怀里把玩。
美人也不闪避他估量的神色,慵懒地迎上来,手里捏着一管细细的金色烟枪:“你是哪国人啊?现下国都戒严,也只有你们这种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敢来这里玩耍。”
高长卿盯着她隐在烟雾后的脸,如痴如醉,一时间竟然连怎么回答都忘了。美人嗤笑一声,猝不及防喷了他一口烟,高长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却觉得偶尔放浪也不错,暧昧地凑上去道:“我就是容国人,只是去国离乡很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家,很想来这里看一看。看到你,简直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样。”
美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一点泪痣在眼角明明灭灭:“那你就进来吧,我的小弟弟。这主楼里可以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后头的庭院雅室用作宿夜或者密谈。现在因为国都戒严,这里人不多,十分安静,你若是想要住宿,这可真是撞上了好时候。但是想要听各国士子高谈阔论,那就可惜了。现在不论是采室还是手谈,都已经关了门。你是要去哪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笑意,不甚厌烦地吐了一口烟,脸上是寡淡的神色。
“我要一间庭院雅室,要开窗看得到涑水河。不要太大,我们只有寥寥几个人谈事情。希望你可以在中间拉上一层纱帐,隔离主座与客座。”
女人干脆道好,转身就走。大概因为女人几乎与高长卿一样高的缘故,她的步子相当大,高长卿发现自己很吃力才能追上她。他追了几步,凑上去问:“你可以为我侑酒么?”
女子敷衍地应下,十分心不在焉,似乎在被别的什么事情困扰。高长卿却很是得意。他心想她既然在汲香室中做婢子,又穿得如此暴露,大概就是游莺。待会儿问明她的名字,说不定日后就是好一场春情。
女子领他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面的园林。汲香室门面虽小,内里却颇有玄机,隐藏着几十幢精致的雅室,在寸土寸金的北街实在难能可贵。
最后,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处独立的临河雅室。两人脱了鞋履上堂,高长卿四处走动一番,发现房间很小,被灯火照得四围敞亮,但是主座旁有个神龛可以躲人。他赤脚走上主座,在那青浦团上盘腿坐下,看着窗外的缓缓流水,感受着吹到身上的晚风,一时间像是回到了过去,从容赞道:“好。”
美人的笑容十分微妙。她委派下人按照高长卿的意思装上一重帷幔,用那副曼妙的嗓音干巴巴地问:“你是要酒呢?还是要肉呢?”
“来三盅赵酒,三鼎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