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卿痛心疾首:“阿姊,你别再想燕达了,好不好?!姜扬是未来的国君,待我们不薄,脾性又是万里挑一,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古来女子出嫁,依从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鲜有心甘情愿的,可最后不也都将家族治理的幸福美满么?民众还写下国风记载她们的美丽与德性。你就偏偏要拽着那个燕达不放,而为此放弃其他的大好男儿么?这是很愚蠢的!”
“那么你呢?”高妍逼上一步,神色激动,“先君留在世上的有四位公子,你又为什么偏偏要拽着那个姜扬不放,而为此放弃其他的道路呢?是那姜扬有什么过人之处么?还是因为你与他有过床笫之欢,现在想起那般滋味,已经难舍难分了呢?”
高长卿脸色一白,听出她口气里的讽意,惊退了几步,转身一剑砍在树上。他至亲的人,竟拿他最深的痛楚来伤害他!高妍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仇恨已经将她折磨疯了,竟让她这样侮辱自己的弟弟,不禁上前抱住了他的后背:“长卿啊!我们去南边,让你姐夫砍下他的首级吧!到时候不论是哪位国君登极,我们都会是功臣的!你拿你的爵禄,我与你姐夫好好过日子,把这个人彻底从我们之间抹掉,你也可以当做那个晚上从来没有存在过!阿姊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否则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好过的!我现在天天看着你们形影不离,心里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他逼疯的!你看他对你的那副殷勤样子,阿姊实在没有办法安心你们交往。”
“你不会懂的……”高长卿沉默良久,回身将哭泣的女人搂到怀里,“女人的忠贞和男人的忠贞,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认准了燕达,一条道要走到黑,我也是这样。如果我只是为了求取功名利禄,而背负上弑君的罪名,即使从此兴旺发达,我也不会好过——我的名字会永远被刻在史书上,永世不得翻身!那是没有节操的游士才会做的事!我若事君,必只事一君!你只要知道这个便好,其他的考量,你不用知道。”
“是这个样子么?我明白了。”高妍抬起头,将眼泪抹干净,“看来阿姊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了。你真是个让阿姊没有办法的孩子,我那么想恨你,却恨不起来,因为你是我从小抱大的弟弟,我爱你像是爱自己的孩子。可是一想到你逼迫我做的事,和为之所承受的侮辱与痛苦,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几次三番想一个人出逃,逃到你姐夫那里,不用遭受良心上的折磨,都因为放不下你们两个而却步了。看来,你们就是老天给我设的槛啊。那么,我遵从你的安排,只是有个条件要与你说。”
高长卿有些不能适应阿姊的平静,也因为她这样疏远的口气而心痛,但他又能怎么样呢?“阿姊快讲,只要阿姊开口,我一定满足遵照你说的去办。”
“我可以进宫,这是你所希望的,我也会尽可能保住正室的位置。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害燕达性命!你也不能拿他做你的垫脚砖!有我一人就足够了,你永远都不可以再打他的主意!我知道你心性坚刚,眼里放下一人,就看不到其他人了。但请你看在我们姊弟一场的份上,给我一点颜面,就放过他吧!”她嘲讽道,“我怕我前脚进宫,你后脚就为了保全我,而杀人灭口吧!”
高长卿扶额:“阿姊想得也未免太远了……”
“一点都不远,我的好弟弟。你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看得出来,你的时运已经要来了。幺儿跟着楚巫学习占卜,他私下里告诉我,楚巫临走前对他说:‘你们高氏这一代,是要出三位王后的,请你们慎重地考虑这件事情。’我想这是老天爷要帮你吧!”高妍无奈地扭过头去,“你且不要推脱,是个男人就爽快地告诉我,你答不答应?”
“阿姊吩咐,我自然应你!”高长卿思忖着“三位王后”是什么意思,嘴上赶忙答应。
“还有,”高妍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姜扬待我虽然礼敬,却并非爱恋,我是看得出来的。我身为女子,花容正茂,虽然对他无意,但是心里也十分恼怒。女子地位卑微,但并非没有自己的尊严,宠而不爱,这种夫君我要他来做什么?!即使是国君,我也鄙薄他,绝不会为他恪守妇道!若是今后老天开眼,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燕达再续前缘,请你不要插手干涉我们。这是你一手欠下的。请你好好记下。”
高长卿大惊失色,手中的剑都咣当掉落到地上了:“阿姊……你……你从来都是个正经的淑女,怎么、怎么突然……”
“是你教我的啊,我的好弟弟。我一手养大的好弟弟扒光我的衣服把我送去别人身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啊……”高妍说着怨毒的话,却像小时候一样,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是男子,你一出生,就用华丽的丝绸包裹起来,安放在琥珀做的床上。我是女子,一出生就用布帛包裹,被放置在地板上。你是男子,父亲为你举行射礼,引箭射天地四方,因为你日后会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一国之卿,你的心志要比天高远。我是女子,父亲在我门前放上针线布匹,因为我日后就要嫁作他人妇,冠他人氏,我在家中也只能做这些事!现在你长大了,你要全你的忠义,只要你想,你就能够;可我身为女子,不论有多贞烈,男人要我做婊子,我也只能低头照着做!我现在已经是贰嫁之身,国都的臣民知道,都会来嘲笑我是个婊子,我又管什么名节!”说完敛踞便走,走进自己的车中,窗格上印出哭泣的侧影。
高长卿望着阿姊的剪影,鬓间滴落一滴冷汗。他突然觉得自己失算了。高妍是他的同产姐姐,他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他又怎么能以她是女子就如此看轻她,将她作为欺骗和利用的对象!他敏锐地意识到,高妍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驯顺柔弱的姐姐,或者她本来就不曾驯顺柔弱过。小时候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何必强横?后来为两个弟弟忍辱负重,他又怎么能以为那是懦弱?从小一起长大,他却看走了眼,实在不应该。
第24章
但是,这样的高妍却让他刮目相看了。命运玩弄着他,他玩弄着姐姐的命运,高妍与他一样地不屈服,高妍与他一样地在忍,都是为了有破茧成蝶的一天,他们是何其地相像!
这就是血脉么?!
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需要,她恐怕可以全盘毁掉他!以后对待阿姊要更加礼敬才是。高长卿如此想着,思绪又绕回到“三个王后”上头。他们高氏这一代,统共也就姊弟三人,哪里来的三个王后?他不得不联想到他和姜扬曾有的鱼水之欢,觉得恶心又痛苦——难道,他弟弟也会遭受这样的耻辱吗?!高长卿瞳孔一缩,全身发凉,几乎站立不稳了!
后来一转念,高氏十二支分家,散落各国,其中不少也是当地的豪族大户,心里又安稳起来。“这王后又并非独独容国的。再说,分家众如此众多,我日后内为家主,外为卿相,要将宗室中的女子推到姜扬床上,岂不是易如反掌?”这样一想倒松了口气,自回到车上不提。
待整个营地都安静下来,高栾终于平息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推开燕白鹿淡漠地起身。燕白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系裤头一边去抓他的手,几次三番都被甩开。“喂,你又怎么了啊?”他虽然心虚,但依旧故意粗声粗气地问。
高栾怒道:“方才你没看到我哥哥就在那么近的地方么!你他妈发什么疯!”
燕白鹿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惊惶失措,一时间不自觉地示弱:“我、我以为你会喜欢的……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你不是因为紧张,会玩得特别开心么!你……你那里会特别紧地缠我……”
高栾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话都乱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算泄露,也必须要我哥哥最后一个知道!否则他非得杀了你不可!然后就该提剑来杀我了……不,不。他不会忍心杀我,”高栾心慌意乱地踱了几步,“以他的脾性,一旦气头上没有杀我,恐怕就会因此而自责,拔剑自刎了!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听见没有!”
燕白鹿突然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啊!为什么啊!我们只是玩耍,他就要杀我么!为什么啊!这难道是不好的事情么!”
高栾一时尴尬,瞪他一眼:“你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么!”
燕白鹿惊慌:“不是么!不是你还拉我一起做!”
高栾推搡他:“那你滚好啦,你滚你滚我再也不找你玩了!你就去做对的事情好了!没种的男人!”
“不要这样啊!”燕白鹿立即缴械投降。两个少年遂手拉着手,继续胡闹去了。
不远处的大道旁,姜止就着几盏烛火摆弄着案桌上的小东西,神情十分专注。那是一架缩小了的云梯,他正打算把它粘在陶土做的城墙上。华丽的格车里,并没有袒胸露乳的女人或者袅袅的情香,倒是散落着很多赤金做的攻城器械,与它的外观十分不符。突然,格车一震,姜止手一抖,就将云梯戳在了城头,三百雉的城墙在他眼皮底子下一排一排全倒了。他大骂一声“杀才”,仆廖冒着冷汗从外头扑进来,扑倒在他的脚下:“主公!驰道不平坦,车……车又陷在泥水里了!奴婢们正在努力地挖!”
“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姜止气呼呼地抓起云梯打他的头,“来的时候也挖泥巴!去的时候也挖泥巴!姜扬赶着去国都登基,我们在干嘛!挖泥巴!”
仆廖躲得身影如飞,嘴里却哎呦哎呦直叫唤:“主公!车实在太大了嘛!”姜止打不到他,腿脚又不灵便,气得浑身发抖,索性抄起陶土做的城墙团成球砸他。仆廖一边躲得干净利落,一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像一尾上岸的活鱼,在地板上胡乱扭动。于是姜止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用那双细长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仆廖。映着火光,那双素来昏乎的眼睛里似乎变得精光湛然。仆廖被这样严肃的姜止看得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把拢住自己的衣领趴倒在地。
姜止随手抄过那架云梯,戳了戳他的屁股:“廖啊!”
仆廖手脚并用转过身,使自己屁股朝外,瑟瑟发抖。
“廖,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我困惑了很久,你要老实回答我。”
他的声音清朗肃穆,全然不是平日嬉笑怒骂的模样。仆廖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鞋尖,恐惧地咽了一口口水。跟随姜止十年,仆廖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性。倒不是说对姜止了如指掌——仆廖基本上已经放弃揣测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但仆廖知道,姜止什么样子是高兴,什么样子是不高兴。现在的姜止,大概已经不是高兴不高兴的问题了。自家主子玩世不恭,但其实心思实为缜密,仆廖只在寥寥几次看到过他的真面目——每一次事后,都要他花大工夫来保住自己的性命。现在的姜止大概因为见了太子殿下,而惆怅得原形毕露了。
“廖啊!”
仆廖赶紧顿首:“奴婢在!奴婢知无不言!”
“你也见过姜扬了。在姜扬那里……”
“太子殿下不如主公您英俊潇洒睿智多谋!这是奴婢的真心话!主公完全不必担心!”
姜止踹他一脚,仆廖一个翻身就欢快地滚了回来。姜止伸出脖子,居高临下望着仆廖,幽幽地说,“我只是想问……我在姜扬那里的时候一直奇怪,为什么你这狗娘养的总也摔不死?”
仆廖暗自松了一口大气,从容地把屁股撅得更高:“因为奴婢贱!”
“哦?”姜止很满意,撩了他的额发缠在手指上,好奇地问,“有多贱?”
“奴婢……比狗还贱!”
“杀才!”姜止勃然大怒,“你骂我养的狗!岂不是骂我!”
仆廖彻底放松了,一个不留神被他施了点拳脚,偷偷掸了掸衣袖。他经验老道,抬起头来已是泪光满面:“奴婢……奴婢错了!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比狗还贱!”
姜止愉悦地眯缝起眼睛,摸着自己的小山羊须:“哼,这才差不多!”
过了好一阵,外头挖泥巴的侍卫还能听到,车中传出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恍如叹息:“廖啊。”
另有一个奸细妖媚的声音:“奴婢在!”
“狗吃屎,你也吃么?”
“唉,殿下今天就饶了奴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