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沉寂一时,师倾涯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男子,正好触及对方视线,下一刻,师倾涯就先一步移开目光,与男子的视线错开来,季玄婴见状,却注意到这个幼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身材修长,气度沉稳,虽在拘禁中,却并无颓丧乃至自暴自弃的模样,反而更似成熟了些,这样看着,好象既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季玄婴突然想到对方已经差不多快要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说不得再有几年,就会有了子女,思及至此,只觉得胸腔内仿佛多了什么东西,他屏弃这种感觉,道:“……看来你已经无碍了,这就好。”
师倾涯听了这话,就抬起头来,望向那素衣淡容的男子,目光清明中透出几分苦笑,然后神情又转为淡然,毕竟男子这样疏离平静的做派,他已经习惯了,这就是他的生父,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那张脸上的笑容永远不会对人绽放,印象中似乎只有漠然到对任何事物好象都没有兴趣的表情,即便是他冒险做了内应,并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个人待他,也还是一如既往……但是明白归明白,接受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还在乎,所以才会怨恨,事实上无论师倾涯心里多少次告诉自己,对方对他有着诞育之恩,不要怨恨,但就真的能够做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么?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试图亲近这个舍弃了他的人,但有些事情已经早早定型,想改变过来,已是不能的了……
[父亲啊,你真的就毫不在乎属于普通人的感情么,就那样决然地将一切属于凡人的东西,义无返顾地统统舍弃?哪怕是你最终获得了永恒无尽的生命,超越了时间,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可是到那时也已是孤独一人了罢……]师倾涯忽然笑了笑,他用力攥了攥拳头,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季玄婴,自己的生父,与自己的父亲师映川曾经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男人,身上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光环,但同时也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些的冷酷自私男人,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包括当年亲手斩去亲情羁绊,将刚刚出生的幼子远远送走,一切的一切,都把这个男人极度冷漠的本质呈现在其他人面前,此时此刻,师倾涯只觉得嗓子发紧,有很多平时决不会诉之于口的话,现在却是无比地想要说出来,所以他就确实这样做了,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见他嘴角微微上翘,虽然容貌并不相似,但这个神态与动作却与师映川惊人地如出一辙,师倾涯轻轻笑着,俊秀的面孔上一片清明之色,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父亲竟还是关心我的……那么,父亲今天来这里看儿子,只是要说这些话么?”
季玄婴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用微笑的方式在宣泄着的情感,有些话,他不会说,也或许是说不出口,总之,这无关紧要,想到这里,目光中就悄无声息地闪过一丝自我嘲弄,既而又沉静下来,心头微微默然,曾经的自己在追求自我之道的同时,选择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甚至存在,如今曾经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已经没有机会挽回,也没有必要挽回,当下季玄婴黑眸深邃,吐字清晰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着。”
“这样啊……”师倾涯笑了笑,然后欠身一礼,抬起头看着男子,脸上有轻松之色,这么多年以来,师倾涯很少与人提起过季玄婴,谈论与其相关的话题,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必要,他温文有礼地说道:“我曾经与朋友说过,不管怎么样,无论父亲为了什么自幼抛弃我,哪怕心中怀有不小的怨怼,可父亲终究十月怀胎辛苦,给了我这一副血肉之躯,这是我欠父亲的,纵有埋怨,也终须记得这份恩情,所以才会有此次助力之举,即使因此被爹爹厌弃责罚,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不过,经此一遭,我也算是还了父亲一部分的生恩了,心里踏实许多。”
季玄婴眯了眯眼,静默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淡淡笑容,眉目疏朗,嘴里说着平常却又疏离的话语,这种样子,真像那人当年模样……他顿一顿,平静道:“既然你没事,那我便回去了。”师倾涯也没有挽留,只道:“我送您。”
此时在一处花园里,师映川正与左优昙坐在凉亭中说话,面前的桌上放着果子和点心,还有茶水,两人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闲聊之余,左优昙见师映川并不碰面前摆放的精美点心,只慢慢吃着几盘果子,便笑道:“我记得爷从前是和我一样很喜欢这种豆糕的,莫非如今口味变了么?”
师映川眉头微展,双指轻轻抹了抹雪白的额头,无所谓地说道:“这倒不是,只不过我如今已经逐渐净体,越来越少食用普通的五谷杂粮与肉食等物,普通人必须从食物中汲取营养,以满足身体需要,其中不能吸收的杂质就会作为排泄物被排出体外,而以我现在的情况,一般食物从质量上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求,就好比正常人吃糠咽草,即便可以勉强维持生命,却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只有那些蕴含灵气的草药果木,以及强大珍稀的走兽鸟类等等,才是我需要的食物,这种精粹是可以完全被人体所吸收的,理论上一丝杂质残余都不会有,在食用之后,以我自身的吸收力,根本不会再有普通人的排泄之事,至于一般的武者乃至宗师,在食用这类食物之后还要排泄,那就是修为还未突破到一定程度的证明,等到他们真正可以做到完全吸收而不留杂质,那就是成就无垢无漏之身的时候。”
师映川说完,拈起一枚红果送入口中,左优昙听着,忽然就问道:“这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真义?”师映川顿时哈哈一笑,抚掌道:“优昙你果然是聪明人。不错,所谓大劫宗师,可以称得上是武道圣人,你看,最普通级别的武者,为了打熬身体,就必须吃肉,吃有营养的东西,而且食量比普通人要大很多,一年下来就要耗费一定数量的粮食与肉食,小民之家根本养不起,要不怎么有‘穷文富武’的说法?而再精进些的武者,在这基础上还要再多消耗一些药物等等,就这样逐渐往上算起,等到了宗师级别,一年所要耗费的资源,价值之大已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优昙你看,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宗师数量总是有限,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资源有限,因此天道平衡之下,宗师的数量不可能超过界限,否则这世间早已崩溃,你可以想象天下忽然多出了亿万百姓是什么样子,无非是造成一些乱子,但也还是会渐渐平息下去,可是你能想象世上忽然多出一万个大宗师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么?”
左优昙面色微凛,叹道:“那必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师映川笑得云淡风轻:“何止灾难,那将是真正的浩劫……优昙,我如今是大劫宗师,武道圣人,仅仅是我一个人,便要夺取天下多少资源?想要满足一个武道圣人在生存、修行以及享受上的需求,这背后必将是无数百姓的血汗,你可知道五气朝元大宗师为何又叫作大劫宗师?因为成就一个五气朝元大宗师,本身就意味着世间众生的劫难!我这样的人,只要有十个,整个天下势必就要彻底崩溃。”
师映川说着,两手摊开,淡然笑了起来,自己已经拥有了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拥有无尽权势,拥有太多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东西,纵意踏行天地,这一切都是他不断奋斗拼搏才得来的,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很累,但人生归根结底不就是这样么,不断享受着生活,改变着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绝对的力量上面,因此自己只能一直前进,他望着左优昙,笑道:“其实到了我这个层次之后,人生当中真正的追求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梦想,所以只会不断地前进,对我而言,财色享受之类的东西已经没有吸引力,因为这一切都是唾手可得,而人的*,却偏偏是源自于自己得不到或者还没有得到的东西。”说罢,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静默,片刻,左优昙望着面色平静的师映川,微微蹙眉道:“爷当年统一天下,其中就有这方面的考虑罢。”
师映川轻揉着眉心,道:“不错。王朝争霸,天下一统,这其中固然有权力野心的因素,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强力整合世间力量、以便为自己的最终目标而服务的最有力有效的手段罢了,说的残酷一些的话,那就是权力只是方法,长生久视才是结果。”
左优昙闻言,笑了笑,他对师映川很了解,这是一个有权欲的男人,宁天谕如果没有权欲,又怎么会有泰元大帝,师映川如果没有权欲,又怎么会到达今日的地步,就算这个男人的最终目标是让权力为自身本质上的提升而服务,但一个雄性生物天生就是有着控制欲的,就算能够做到不迷恋,不被权力反过来操纵,但真正拥有这些东西之后,就会明白它所带来的迷人滋味究竟是多么的令人沉醉。
也许是太沉重了些,两人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继续聊些家常,不过左优昙在随意扯了几句话之后,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提起自己想说的事情,他认真看了一眼师映川的表情,这才道:“二公子……”刚说了三个字,师映川却已打断他的话,目光冷然:“如果你是打算替他求情的话,还是免了。”左优昙默然,后来就叹息道:“毕竟那是他生父。”师映川面色如水,淡淡道:“他的性子,是该磨一磨了,至少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可以。”
左优昙犹豫了一下:“不担心他会怨你?”师映川无所谓地拈起一枚果子,淡淡道:“我这一生,爱我,恨我,怨我的人很多很多,不差他一个。”武道修行,最根本的就是肉身与精神上的高度统一,如果仅仅只是具备强悍的身体,却没有足够相匹配的强大坚定心灵,那么就注定了无法真正做到勇往直前,未来必定有限,以师映川如今道心之坚,纵然是至亲,也不能够动摇他的内心想法,也因此导致在这条路上,他注定了最终会走向孤独。
左优昙拿起茶杯,叹道:“其实直到现在我还很难相信,季玄婴从前竟会是害你之人。”师映川听了,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仿佛是回忆起了某些深埋在记忆当中的东西,不堪回首的往事聚于心头,令他微微皱起了精致的眉头,面上闪过一丝憎恨之色,但是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微微垂目,神色很是淡漠,道:“当初是我棋差一着,高手过招,讲究的是一击必杀,温沉阳平日里从未露出端倪,结果后来却是毫无预兆地就来一招石破天惊,助赵青主成事,他隐藏得如此之深,我输得不冤。”
左优昙听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迎向师映川的目光,道:“那么,为什么还留他在身边?你大可以废去他的修为,将他囚禁在某个地方,衣食照顾周到,让他在日复一日的死寂生活中慢慢走向死亡,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完全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这种做法也不会让平琰和倾涯埋怨你,何乐而不为。”他顿了一下,语气中不无担忧与凝重:“我怕你是在玩火。”
听了这话,师映川垂目而笑,眼里却没有笑意,他两手交抄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放在石桌上,淡淡道:“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时刻让我警惕和自省的人罢,有他在,只要看到他,我就会经常想到曾经他对我做的一切,我就不会松懈自己,会时刻保持对任何人的戒备与不信任,他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的不足。”师映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虽是淡然,但字里行间却隐隐透出铿锵有力,令人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种一往无前的强大信心,这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有精光乍现:“知道么,优昙,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危险,而是安宁与和平,有一种杀人利器往往杀人不见血,那就是安逸的生活,它会在不知不觉间消磨人的意志,所以,我永远都会让自己处于警惕状态。”
左优昙沉默了一时,就道:“你这样恨他……当然,你这样也是对的,可是我却还是想起当年我们还在断法宗的那些时光,那时你成亲不久,几位伴侣之中最爱护的就是他,当时的宝相龙树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嫉妒你对他的好,到现在,这一切却都已经消失在岁月中,真像一场梦。”师映川静静听着,就笑了笑,神色平淡道:“恨?不错,现在的我,的确是有怨恨的,不过这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长久以来都在拼命向前走,探索生命的终极,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的话,我也一定早已与此时不同,想必已经领悟到更多的东西,那时的我,就算从前还有什么恨的低级情绪,到后来大概也早已抹杀掉了。”
说完,师映川伸手将凉了的茶推到左优昙面前,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优昙,你如今已是年过四十,却还没有成家,不仅仅是你,宝相,十九郎,梳碧等等,你们这些人认识我,跟着我,我心里都清楚,曾经我也为自己的多情而自责过,我知道无论自己做得多么好,对你们多么尽量周到,但无形之中仍然势必对你们每一个人都造成伤害,并且这种伤害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如此温柔恳切的话语,左优昙听了,就微微一怔,既而目光就有些复杂地望着面色平静的师映川,这样彼此精神上的共鸣与认同,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到难以承受的幸福和喜悦,忽然之间他又微笑起来,道:“爷说的什么话,这样的事情,我想其他人和我一样,都是愿意的,既然选择了接受,那就不会后悔。”他顿一顿,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其实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我也一样,正常来说的话,总是会试图去把对方抢过来,让他完全属于自己,这种想法是非常正常的,没有错,甚至我在很多年前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其实没有用,因为你看不上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敌人,而你喜欢的,我想从他们手里抢也没有用,不仅仅是我,包括十九郎他们,也都是这个道理……人生苦短,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情享受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光,这其实也很好,如果总想着必须得到一切,到最后往往会失去已经拥有的,这是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那其中的得与失,其实并不是由你我来判断。”
--是的,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来了,那就只能身不由己,哪怕明明知道那是个火坑,也还是要闭眼往下跳,那就是身不由己,就是无法控制,就是割舍不下,情与爱,是涓涓细流,于无声处展现力量,也许千言万语都难以诉尽心中感慨,但也许就是一句话,亦能道尽其中婉转: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说这话时的左优昙,脸上有着淡淡笑容,他笑得很美,与容颜无关,那眉宇间的一抹温柔,更是将那笑容勾勒得越发璀璨,因为他很清楚,未来的路,虽然不知道究竟会怎样,也许是辉煌,也许是平淡,也可能会有崎岖,不过,无论将来演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因为会有这个人抓住自己的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自己的手,会带着自己一路同行,虽然以自己的寿命不可能一直陪伴对方,但至少在自己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人还在身边,所以就算是再漫长坎坷的道路,自己也一定不会迷失,这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左优昙这样想着,就含笑握住了师映川放在桌上的手,原来这就是情的滋味,苦涩,痛苦,纠结,但品尝与回味的时候偏偏又有着让人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的甘甜,他笑着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光芒万丈,让人明明知道有可能是万劫不复,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会这样选择,这只不过是因为真的在乎,所以才会这样做,这种事不存在谁吃亏谁委屈,难道不是么……如果没有认识你,那才会是我这辈子最为后悔的事情。”没等师映川开口,左优昙却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晃了晃,目光清亮,继续说道:“宝相龙树,千醉雪,季玄婴,晏勾辰,曾经的他们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就算是我左优昙,虽然不及他们,但也自认为很是骄傲矫情,看不上别人,但是这些人,却宁可与其他人分享,委屈原本不必委屈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因为高岭之上只开一朵雪莲,所以世间纵有万紫千红,但我们这样的人,只肯摘这独一无二的一朵。”
其实还有一句话左优昙没有说,那就是,既然选择了一份注定永远不完整的感情,那就只能让它一直不完整下去,无论选择的结果如何,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师映川笑了笑,嘴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他不会真的道歉,因为那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他没有强迫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要为此负责,因为所谓的道歉这些人也不需要,他们需要的,师映川已经给了,至于给不了的,那也没有办法,既然大家都不是凡夫俗子,那就不必去过那种凡夫俗子所选择的相处与占有方式,毕竟都是成年人,都应该很清醒地知道要怎么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无论日后结果如何,都怪不了别人,必须学着去潇洒空明,不过,自己真的是对面前这人有着感情,那不是浓烈到死去活来的爱,这个人也不是能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不过,人的感情原本就太过复杂,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楚呢,纵然千秋百岁,纵然一朝一夕,明白多少也就活过多少,人生也无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