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妖师突然就笑了起来,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斜睨着身旁的少年,道:“你这个样子,总让我觉得不习惯,因为实在太像我讨厌的那个女人。”师映川的眼球微微一动,便有瑰丽的红光在其中流转,他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轻柔摩挲着酒杯冰凉的边沿,不动声色地道:“看多了也就习惯了。”纪妖师没说话,盯着他洁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浑圆饱满,每一颗都殷红得发紫,如同鲜血一般,似能烫伤人的眼睛,片刻,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开了视线,继续自顾自地看着歌舞不休,师映川对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闻,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看他么?”
纪妖师扬了扬眉弓:“难道是为了看你不成。”师映川拈着沉甸甸的酒杯,轻笑道:“父亲大人,我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随意说着,等到壶里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时,师映川便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就觉得右手突地一沉,却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师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么?”纪妖师攥着那纤细皓腕,沉声道:“把他交给我,让我带他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如何?我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师映川似笑非笑的样子,道:“这件事没得谈。我不允许他身上发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离开我的掌握,他必须待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你想要见他的话,随时都可以,但绝对不要想着带他离开云霄城。”
听了师映川的话,纪妖师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说,他原本也没指望会说动对方,他松开了师映川的手腕,整个人又恢复了方才散漫不羁的状态,冷冷道:“我也要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师映川轻笑,随后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经的皇宫,圣武帝宫对于师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师映川缓缓走在小路上,出于一种难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经的泰元皇宫,其实就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江湖,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述方式而已,并没有刀光剑影的刚烈,从头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阴谋与背叛……沉浸在这样的一股情绪当中,不知不觉间,师映川就来到自己的住处,那里有一片清清碧水,许多异种莲花婷婷袅袅,在许多年前,这个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种满了莲花,如今几乎按照原貌恢复过来,清澈的水中仿佛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沉浮游弋。
水边有人在作画,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面前一张条案上铺着雪白的纸,笔墨俱全,男子执笔而画,十分专注,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旁边青衫素带的男子则是动手调兑着颜料,师映川走过去,水中的涟漪微微荡开,就出现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尘如仙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沉郁,师映川看着那纸上才画了一小部分的莲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连江楼淡淡应了一声,旁边季玄婴则是扫一眼师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调好了颜色,连江楼的动作很快,几乎一气呵成,没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笔,师映川过来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错。说到画画,不,不仅是画,琴棋书画这几样,我都是总也比不上你。”说着,忽然抬手揽住连江楼的脖子,手掌将其后颈压低下来,仰首吻住了对方的唇,与此同时,师映川张开嘴,轻轻含住那薄唇,温柔地吮吸起来,他唇瓣柔软温润,里面仿佛藏着一汪蜜,暖滑的舌头灵巧之极,只要稍一接触,就再不愿分开,连江楼呼吸微屏,似乎被这美丽的妖魔所蛊惑,那灵活如蛇的舌头在他的口腔内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每一颗牙齿甚至都被细细地舔舐,带起酥麻的怪异之感,而对于这一切,一旁的季玄婴站在原地,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已。
须臾,师映川松开男子,嘴角犹带笑容,他的手在连江楼结实的胸前随意勾划了几下,哂道:“我那便宜父亲想带你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呵呵,你还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这样,今晚你就归他了,我让出地方,让你们可以好好叙旧。”
晚间师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鸟那里,深夜时分,月亮透过薄云,将清透如水的银光幽幽洒落,淡淡的柔光笼罩着整个大地,此时皇皇碧鸟已睡熟了,师映川却是盘膝打坐,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到他这种程度,已经完全不需要睡觉,只因其他人在睡觉时身体所得到的一切休养和调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时修行进度也依旧不耽搁,这是最上乘的养气之术。
此时一间布置简单,但收拾得十分洁净整齐的房间里,一盏宫灯兀自散发着光和热,将室内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影,床前挂着素色的帐子,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睡着一个人。
夜色深不可测,有风吹进房间,烛火顿时颤悠悠地摇晃起来,隐隐地狰狞,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来到床前,站在那里看着帐内之人,昏黄的烛光照在黑影脸上,露出一张好看的面孔,那容貌还像多年前一样俊美,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洒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与风霜。
向游宫伸出手,缓缓撩开纱帐,床上正蜷睡着神色平静的男子,额心一点殷红如血,向游宫看着,心中微微一痛,仿佛有轻柔而平静的的剑气在胸腔内缓缓游动,令人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切,向游宫站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终于伸出手,轻轻拍在了男子的肩头。
真气刺入穴道,顿时令原本熟睡的男子猛地一颤,旋即睁开了眼,再无睡意,下一刻,黑色的眼瞳突然微微一缩,季玄婴看到了床前站着的身影,并看清楚了那张脸,他眉头锁起,然后就缓缓坐了起来,目光罩在对方身上,即使眼下修为俱失,不过一介普通人而已,但整个人依旧冷峭如剑,声音沉沉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黑幽幽的阴影中仿佛弥漫着某种不可知,向游宫静静看着床上的男子,低声道:“我来救你出去。”季玄婴目光深邃,里面似乎流转着什么,但他神色却还淡漠着,只道:“你根本不熟悉这里,为了顺利潜入帝宫而不被发现,包括掌握那人的动向,伺机来见我,你提前收买了多少人,动用了多少关系?向游宫……即使你已是大宗师,这也依然是在用性命来冒险。”
向游宫闻言点了点头,居然还有心情露出一点笑色,微笑道:“确实很冒险,但总该试一试才知道,不是么?我知道后果,而这也不是一时冲动,毕竟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
季玄婴深深望他一眼,瞳色清凉如雪:“你成功的可能不超过三成。”向游宫微笑不减,却已伸手拿起床头的外衣披在季玄婴身上:“动作快些,时间越长就越有暴露的可能。”
事已至此,季玄婴知道对方既然选择这么做了,就必是铁了心的,一定要带他离开不可,任谁也无法动摇,因此没有抗拒,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和鞋袜,向游宫便带着他悄悄离开,不知道向游宫事先究竟做了多少准备,总之他们一路有惊无险地顺利离开了圣武帝宫,又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了云霄城,向游宫催动全力赶路,两人都很清楚,走得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耳边水声依稀,当两人穿出一片树林后,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大河,河边泊着一条船,这时向游宫才终于松开季玄婴,面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道:“好了,只要我们乘船往西,进入流花江,就再不会留下任何踪迹。”话音方落,只听一个声音不徐不疾地响起,平静而缓和,然而同时却也蕴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强大力量:“……是么?”
这声音淡淡如水,并未着力,但响在这夜深人静的野外,却恰倒好处地能让每一个字都被听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间更是带有隐隐森冷的坚硬感,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向游宫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季玄婴的肩头,疾速飘退,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雪白纤长的手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径直抓向二人,那只手好似带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无孔不入,封锁了四面八方,那只小巧洁白的手掌极美,如同一瓣细腻无瑕的雪莲,姿势亦是曼妙无比,然而此刻却只让人心中生出无穷的颤栗,在向游宫不甘的苦涩眼神中,五根玉指势不可挡,轻轻扣住了季玄婴的手臂,下一刻,陡然间天旋地转,季玄婴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一股无可违抗的力量高高抛起,但落在地上时,却摔得并不重,只是略有些震荡,但整个身体却已丝毫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也不行,而这时不远处的向游宫已与一道青色身影交上了手,两人眨眼间就已来到水上,向游宫厉叱一声,右拳已重重击出,然而这一拳之下,对方亦是同样以拳相迎,在双拳接触的瞬间,向游宫只觉得仿佛被一座山正面砸中,全身的血液顿时因为巨大的震荡而几乎沸腾起来,气血翻涌,尤其右拳几乎失去了知觉,不知疼痛,但他此时又岂会退避,当下袖里剑灵蛇般蹿出,瞬时剑光纵横!
但这一切却诡异地仿佛投入死水当中的石子,并没有激起丝毫涟漪,一切都好象被黑暗悄无声息地一口吞噬,当季玄婴再次看清了视野中的画面时,只见向游宫单膝跪于岸边,一手撑地,对面,一个身形笔挺纤细的人影正站在十几丈外,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清美如月神一般的容颜上,殷红的双眸深深望向这里,嘴角微勾,如此清丽之极的相貌,本该有柔软妩媚之气,然而那一双深寂眼睛里散发的冷光,却令人根本无法生出半点邪念,他站在那里,就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好似深不见底的死渊,能够吞噬一切,这一刻,季玄婴心头突地一冷,好似心脏被锋利的冰锥深深抵住,冷意森森入骨。
师映川的目光淡淡扫去,其中似乎并无锋芒,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愤怒的样子,反而是毫不在意的淡然,他甚至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于他而言,无非是一种表情罢了,与喜怒哀乐无关,一时间师映川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如同瀑布般散下的黑发,这个动作本该带有女性的脂粉气,但此时此地,由他做来,却给人一种诡异又惊骇的恐怖之感,此时师映川似乎并没有对人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本座这些年来是有些太宽容了,以至于很多人已经忘了本座是一个脾气并不好的人,所以才敢当面打本座的脸,是么?”
言及至此,师映川原本平静的目光徒然一利,犹如无数剑气爆发,寒光凛冽,他看向不远处正缓缓站起身来的向游宫,冷漠道:“你我少年时期结识,虽然不像我与白照巫之间那样友情深厚,但我也视你为友,然而如今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对待朋友的规矩?向游宫,我知道你爱慕季玄婴,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从前即使在季玄婴还是我的平君的时候,我也并不阻拦你与他交好,然而现在,你却分明已经越过了我的底线。”
夜色深沉,淡银色的月光笼罩一切,润物无声,师映川置身于清风中,纤细的身子笼罩在长袍下,衣袂飘飘,不知怎的,看着他的身影,却仿佛是有些孤寂之意,而那说话时的声音于平和之中偏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这时向游宫却忽然笑了笑,既而深吸一口气,满头黑发却是突然崩断了发带,四散飞扬,整个人的气势突然上涨,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丝毫不能动弹的季玄婴,表情瞬间变得很是复杂,当他确定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收回视线,对师映川道:“不错,我的做法的确令人不齿,但有些事,终究是不能不做的。”向游宫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又一软,道:“纵然他有不对之处,但毕竟与你有过夫妻之情,又为你生下两个儿子,帝君又何必如此为难他?以宗师之身,却被禁锢修为,行奴仆之事,又时常身受羞辱折磨,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师映川闻言,蓦然哈哈大笑,他伸手一指向游宫,冷笑道:“过分?此人对我所做之事,即便用性命也是偿还不起,向游宫,你可知道,因为你这一己之私,救人之举,会给自己招来什么样的下场!莫非真的以为本座不杀人么!”向游宫神色平静如水,未有丝毫后悔畏惧之态,又或者并不在意,负手徐徐只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有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他是我的知音人,我平生最开心的时光,就是与他相处的时候,也仅他一人而已,所以,纵然不能琴瑟相谐,我也不能看他沦落苦海而无动于衷。”师映川目色幽幽如鬼火,双手交叉搭在小腹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月光下平静的男子,淡淡讥讽道:“这个人,永远只爱他自己,或者,再加上一个我?至于对你向游宫,他绝对不会有情爱之意,而你为了一个根本对你没有丝毫情意的人,甘愿冒险,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个武帝城作赌,值得吗?!”
“……这与值得与否无关,我想这样做,便做了。”向游宫神色平静,别有一番静谧安详之意,只听他喃喃低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如此轻声说着,然后他就看着师映川,露出一丝安然的微笑:“至于武帝城,有白照巫在,以帝君与他的交情,我知道帝君必不会迁怒。”师映川冷冷一嗤:“愚不可及。”向游宫坦然一笑:“也许罢。这其中滋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师映川表情木然,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话音方落,刹那间,突然就有万千掌影绽放,雪白的掌影交织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网,以排山倒海之势兜头罩来!师映川犹如鬼魅一般,身形之快,在原地都留下了残影,说时迟那时快,向游宫长啸一声,无数剑光自他指尖迸发,整个人已是人剑合一,团身迎上!师映川见此情景,不怒反笑,十指猛地交扣,将掌影揽住,优雅收拢在一起,却是紧接着狠狠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