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师映川正在室内打坐,身下蛇尾盘曲,一动不动,不远处,连江楼临窗揽卷,静静翻阅,旁边却是身穿淡色便装的季玄婴,正往香炉内添着香料,这些日子以来,他以宗师之身来做下人之事,一开始并不适应,但如今却已是渐渐熟练起来。
江水滔滔,一望无际,师映川等人所乘坐的巨舰扬帆而行,江面十分宽阔,两岸群山起伏,不时可见峭壁嶙峋,连江楼打开弦窗,但见碧空万里,白云如棉,他迎着微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却不经意地撞进了师映川的视线当中,师映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来,道:“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连江楼关上窗子,重新捧起泛黄的书卷:“还好。”师映川却是唇角上扬,带着些讥诮之色,他扫了一眼连江楼以及旁边的季玄婴,说道:“你们应该都对这里有印象的,不是么?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返回之际,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而镇守大都的赵青主以及唐王温沉阳,也在其中!”
第332章 三百三十二情之一字最杀人
“……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返回之际,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而镇守大都的赵青主以及唐王温沉阳,也在其中!”师映川面露淡淡讥诮之色说着,他见两人都是面无表情地不作声,也不以为意,只是越过窗子眺望着窗外风光,他眸色微微沉寂,仿佛将情绪都掩藏在了自己眼底极深的地方,仿若是自言自语地淡淡说道:“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啊,从前赵青主与温沉阳是情敌,联手坏我国本,如今却是成为嫡亲叔侄,双双落入我手中,果然造化微妙,莫过如此,不过归根结底,要怨就怨我自己愚蠢,不然,也不会看人看走了眼,轻信旁人,最后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说到这里,师映川原本略带讥诮的表情不知怎的,渐渐就转为了微笑,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又仿佛充满了轻松的意味,他如此又出神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望向那两个是‘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男子,微笑不止,忽然就对连江楼道:“连郎,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连江楼抬头与他视线交接,就发现师映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种能让人从骨子里发寒,进而导致肌肤表面无法控制地暴起密密麻麻的粟粒的爱意,但连江楼尽管见到,却依旧语气如常,只道:“……噩梦?”师映川微微凝眉,火红的瞳子形成一种奇异而媚魅的幽美,让人不由得生出了无限遐想,他布满雪白鳞甲的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尾部,叹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究竟算不算是噩梦……我梦见我有很多儿女,儿女们长大又生下自己的许多儿女,我就陪那些孩子们一起玩耍,教他们读书习武,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长大,那一张张原本天真稚嫩的脸逐渐变得成熟,然后我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下儿女,接着老去,死亡,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长大,再死去,无数次地重复循环,而我则不断地看着一个个的孩子从出生到死亡,看着他们的一生走到尽头,儿子,孙子,曾孙……那种看着熟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如此真实,而我,就像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看着别人的人生。”
连江楼眉宇之间有些冷淡,却是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直视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口中只道:“有得必有失。”师映川微微一笑,某种心情溢于言表,只平和地笑道:“不错,自我选择踏入修行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是普通人,也意味着永远不会再有平静普通的日子,身为武者,若不强大,就没有生存的资格,这样的人生,就是一个‘争’字!从前弱小时,我与人争,与己争,如今,我要与天争,争那一线机缘,无论最后成功与否,至少我不会后悔。”
师映川如是说着,其人肤色莹白宛如美玉,毫无半点瑕疵,唇角微带笑意,极是美丽,轻叹道:“大道无情,本是常理,从真正决定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有了等到走至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独自前行的觉悟了,或者,如今死亡于我而言……仅仅只是开始。”
此时师映川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了些许低沉之意,他微眯着双眸,看似平静淡然,然而整个人仿佛已经神游天外,他笑了笑,然后就已经神情自若,从容地转移了话题,轻声说道:“悠久无尽的生命,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连郎,你还记得罢,当初我曾经派人出海,寻找长生不死药,后来船队历经千难万险,只回来十数人,带回两份世间仅存的不死药,本来我是想与你一同服下,逍遥长生,可惜那时你有要事返回断法宗,于是我便暂时将不死药收藏起来,等你回来一起服用,不料后来宫中失火,不死药被毁于一旦,如若不然,待你我服用不死药之后,万一真的得以长生不死,说不定你就会改变主意,不再以我作为你修炼太上忘情诀的磨刀石,毕竟,只要有了无尽的寿元,你就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前方的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达到了目的。”
师映川望着连江楼,顿一顿,忽然嗤声一笑,笑容当中有着淡淡的说不出的讥诮之意,然而黑发下的两道猩红目光却显得血腥而又柔和:“……现在想来,当年不死药意外毁去,也算是间接导致你我后来终究走到了那一步,这,大概就是天意罢,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却也往往敌不过‘天意弄人’这四个字。”话刚说完,这时一直在旁默然无声的季玄婴却忽然平静地开口,说道:“……那时宫中失火之事,是我所为。”
这话不啻于平地一声雷,师映川神色瞬变,目光顿时死死锁住了季玄婴,甚至连江楼亦是蓦地抬起头,看了过来,季玄婴却依旧是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身为唐王,想要安排此事并不十分困难……你要与赵青主独得长生,我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如愿以偿。”
季玄婴话音未落,衣领已被一只布满白鳞的手狠狠一把攥住,师映川的眼睛瞬间变得极其冷厉,他紧紧锁视住季玄婴那张精致的容颜,两只瞳子血红,整个人活似一头暴起欲噬人的凶兽,凶冷酷烈之极,但渐渐的,师映川即将沸腾的情绪却又匪夷所思地变得趋于平静了,甚至狰狞的面孔也显得有些冷漠下来,不再是那么一触即发,他盯着对方,双眼如同一片不可测的幽海,语气缓慢却格外认真地问道:“……果真是你?”
季玄婴淡淡道:“不错。”师映川得到这肯定的答复,却并没有放开他的衣领,也没有暴怒或使用什么激烈手段,只看着他,片刻,突然就哈哈大笑,边笑边放开了季玄婴,道:“虽然很愤怒,但不得不说,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话,可能赵青主后来就未必会背叛我,我又怎会知道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一生一世都会被蒙蔽,自以为他爱我之深,胜于一切……”
这最后一句话,也许是触动了心底那根最细微的弦,连江楼的指尖忽然就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但没有人看见,只听师映川止了笑,问季玄婴道:“我想知道你这样做,可曾后悔过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做得对还是错?”季玄婴面色微微冷然,说道:“对又如何,错又如何,即便是可以从头再来,温沉阳也一样会选择毁去不死药,选择覆灭你一手创立的帝国。”
“好,好。”师映川抚掌而笑,感慨道:“果然是唐王那执拗的性子,真是骨子里的狠辣。”他微笑未绝,却突然间猛地将季玄婴一把拥住,照着那修长白皙的脖子就狠狠地张口咬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咬破颈缘的肌肤,大口吮吸着从中溢出的鲜血,季玄婴的身体顿时微微一绷,却没有哼出半声,任对方吸吮,他的脖子很痛,但对他而言其实无所谓,真正让他觉得痛的,却是胸腔内的某一处。
季玄婴肌肤如玉,发间以及身体表面散发着淡淡好闻的气息,十分诱人,但师映川咬住对方的脖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此时也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眼神一片清冷,他不是不近美色,只不过对他而言,身体的欲`望只是最低级的生理需求,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完全能够控制这种欲`望,更不要说如今这副身体还没有成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何况,他正恨着这个人,那种感觉,如此复杂,又如此沉重。
过了片刻,师映川才终于松开了对方,看着季玄婴有些微微苍白的面孔,方才他至少取了这人一大碗鲜血,虽不会对身体有太多影响,但也肯定不会好受,一时师映川轻轻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迹,笑如春花,说道:“世间形容与人有深仇大恨,往往都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不过我也不要如此,只要每逢恨极了你的时候,便这样吸你些血就是了。”
正说着,门外却听有人道:“方才儿郎们在江中捕到一尾灰豚,在厨下做了汤,教主趁热尝尝罢。”师映川听了,活动一下蛇尾,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就道:“进来。”话音方落,外面那人已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三只青釉素花汤盅,来人玉面丹唇,容色照人,不是左优昙还有哪个,只是与从前刚刚向鲛人模样转变时的样子相比,如今的左优昙看起来已是彻头彻尾的鲛人形容,与当年那绿波圣子别无二致,眼下他头戴珊瑚冠,身穿素色鲛绡,气度从容,将手中托盘放下,端了一只汤盅奉于师映川面前,如今在师映川大力扶持下,鲛人一族与蓬莱已是称霸海上,且将内陆水运也掌控于手,此次船队前往新城,身为鲛人之主的左优昙原本自是不必亲身而为,但师映川既是随船而行,左优昙便前来服侍左右。
盅盖一揭,顿时鲜香四溢,师映川尝了一口,道:“这似乎是你的手艺?”左优昙脸上露出淡淡笑容,点了点头,师映川三口两口喝完了汤,忽道:“总在这船上不免气闷,我下船透透气,你们不必等着,继续走就是了,我自己会赶上。”说罢,起身向外而去,他并不担心连江楼与季玄婴会趁机脱身,船队之中除他之外,尚有宗师坐镇,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师映川来到甲板上,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宽袍,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日光下,仙容妖身,可怖中又透着无比魅惑,附近之人皆不敢直视,师映川也不在意,纵身入水,转眼就消失在江面上,船队航行速度极快,不用多久就已将他远远抛下,不过以师映川的本事,追上船队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但见此时他游到岸边,自江水中浮出,蜿蜒上岸,全身上下随着一阵白雾蒸腾,瞬间已是干干爽爽,眼下已是接近傍晚,天边的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远处江面隐约有零星几只小舟摇晃,想必是打渔的人满载归来,师映川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欣赏着这样一幅如同画卷一般的美景,但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抬手拢住被江风拂乱的长发,与此同时,整个人似是突然散发出一股屹立于绝峰之巅、冷眼睥睨天下众生的骄傲霸道之感,只听他开口朗声道:“……两位已经跟了这么久,现在也该现身了罢。”
随着师映川的声音响起,两道身影以一种看似缓慢却又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了不远处,明明是如此突兀地现身,然而在他们出现之后,任何人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半点突然,就好象他们天生就该出现在那里,于此处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存在,就如同这河滩上理所当然地应该有石头一样,完全不会让人生出违和之感,对此,师映川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只望向那两道身影,轻轻一欠身,既而微微淡笑道:“藏先生,澹台先生,多年不见,二位仍然风采依旧。”
不远处,一个容颜清绝的男子身旁,有嘴唇红如涂血的男人一脸天真懵懂之色,拉着清俊男子的衣袖,两人依旧还是当年记忆中的模样,师映川的目光凝在清俊男子身上,一双猩红的眼睛清澈无比,瞳孔深处隐约闪烁着晶莹的幽光,似笑非笑道:“在后面跟了这么久,若是本座不下船等在这里,出口相邀的话,那么二位莫非还要就这么一直跟着不成?”
师映川明明语气柔和,用词也很有分寸,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冰冷得毫无温度,藏无真静静站在江畔,脸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柔软却无形的暖风别无二致,他看着不远处形容妖异的少年,这个曾经恭敬叫着他‘师祖’的人,如今却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尽管眼□材纤细如少年,样貌妖异,但站在那里,却有着一股雄浑盘踞如巨龙般的震撼之感,当年彼此还是觉得亲切,有着一脉相承的熟悉味道,然而此时相见,实在让人产生了无比的陌生,这与外表无关,而是内质的改变。
藏无真眼下目光沉郁,似有感慨也似是厚重,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仿佛洞悉所有,目光过处,仿佛有无形的泉水流过,涤荡了一切尘埃,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他点头说道:“……我早知我二人的行踪瞒不过你。”师映川优美的唇角有弧线上挑,很是明显,他笑着,轻描淡写地道:“藏先生跟着船队这么久,总不至于是要与本座叙旧罢?连江楼如今在本座手中,他乃是先生的爱徒,先生此来,莫非就是打算来救他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