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很好。”不出所料的,连江楼给出了一个简洁无比也干脆无比的回答,他低头看着正枕着自己大腿的人,师映川眼下的样子并不是普通人容易接受的,除了一张脸还算正常,其他部分都被鳞甲所覆盖,尤其下半身那与人类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的蛇尾,使得原本一具绝色的皮囊变为了令人恐惧不安的东西,但对于连江楼而言,这种变化并没有任何影响,他的手放到了那与从前同样雪白但已不再是平时细腻如玉肌肤的蛇尾上,手感很古怪,谈不上好还是坏,不粗糙,但也不是光洁如脂,师映川似乎比较享受这样重视并珍惜着的触摸,他索性安心躺着,放松下来,鼻子里闻到连江楼身上独有的味道,一丝淡淡的惬意令他原本就精致的面部轮廓越发柔和,外面鸟鸣啁啾,清风徐徐而来,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相依着,气氛温馨而自然,仿佛只是在享受明媚的阳光,虽然这样的安宁注定是短暂的,不能持久,但至少可以享受眼下,不是么。
当师映川醒来的时候,他有些意外于自己竟会就这么睡着了,这对于他而言,是很少见的,他坐起身来,就看见连江楼正半卧着熟睡,师映川目光看着对方,眼底有幽幽爱意,又略带沉思,一股酸甜苦涩的滋味就此悄然无声地渗进心底,他微垂长睫,然后俯身,双臂轻轻抱了一下这个睡得非常安详的男人,埋首于对方颈边,片刻,他看了看不远处的计时金漏,发现距离身体变化还有一段时间,一时就下了方榻,来到外面,廊下几只相思鸟被他惊起,顿时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师映川也不嫌聒噪,伸手逗了逗鸟,未几,唤过一个下人,吩咐了几句,那人领命而去,过了大概一顿饭的工夫,花浅眉独自一人而来,见了师映川,便在阶下敛衽一礼,含笑向着形容妖异的少年道:“夫君派人召妾身来,不知有何要事?”
师映川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召你来,主要是问问关于新城建造之事。”花浅眉掌管天涯海阁,不仅仅是可以调动数量庞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银钱,而且各种物资也都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是建造新城不可或缺的巨大助力,一时师映川便带了花浅眉进到内厅,听其细细汇报近期有关新城方面资源调配的情况,花浅眉统理天涯海阁多年,办事井井有条,师映川微眯着眼,听她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不觉微微点头,不过正当花浅眉说得热切之际,师映川却突然瞳孔几不可觉地一缩,道:“你先回去罢。”花浅眉闻言有些意外,不知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起身道:“夫君……”师映川摆了摆手,明白她的意思,遂安慰道:“你去罢,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只不过,本座就快要发作了。”
花浅眉听了,这才明白,但同时她心中也泛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微涩之感,她知道师映川在身体变化的时候是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毕竟身为教主,狼狈的一面岂会展现在人前,但她也知道这其中并不包括皇皇碧鸟,自己与皇皇碧鸟同样是师映川之妻,但自己在师映川心中的地位,与皇皇碧鸟终究不同,思及至此,花浅眉心下不畅,但她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当下柔顺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待花浅眉走后,师映川便起身关了门窗,未几,已经恢复原貌的师映川披头散发地从室内出来,去浴室沐浴一番,换过衣衫,这时师映川自觉已经精力恢复,便出了门。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阳光温热淡淡,青元教总部乃是原本由名匠设计的大周皇宫让出一半所改建,占地极广,不过以师映川的身法,再远的路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很快,他来到一处精巧清雅的园子,这是当初某代周帝为爱妃所建,园内湖石嶙峋,花木葱郁,又引活水积流成湖,沿途种着奇花异木,九曲石桥相连,又有水阁空灵,当中一个干干净净的清幽院落,是一处避暑幽居的极好所在,后来师映川见到,颇为喜爱,便将这里略加修整,夏日的时候偶尔会来此地静修,因此平日里除了有专人按时过来照料花木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前来,不过如今院中四下却有人守卫,戒备森严,师映川看了看天色,径直走了进去。
师映川进的这处屋子分为内外两间,一道自屋顶垂下的金丝竹帘将室内一分为二,外间陈设素雅,墙壁上挂着一幅古图,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几盆造型特异的盆景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窗下,日光映进来,地上就投出斑斑点点的光痕,师映川掀帘而入,就见一张宽大的软榻上面铺着锦绣垫褥,上面静静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衫男子,腰间系一条黑色丝绦,那人面朝着窗子,青丝如瀑,只用一根发带系住,旁边博山炉中焚着香,轻烟寂寂缭绕,使得男子精致的侧面轮廓仿佛都隐约模糊起来,这时师映川掀动竹帘的声音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男子扭头看过来,容色略显冷淡,眉心一点殷红胜似朱砂,五官仿佛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精美,但又自有一股冷漠孤傲之气自然流露,不可侵犯,亦不见丝毫阴柔,若非那面庞上神情淡凝微寒,明显是一副对其他人毫不关心在意的性子,只怕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不由得动心。
室内摆放着花草,沁人心脾的淡香很是令人心旷神怡,蓝衫男子看见师映川,古井无波的眼神这才微微出现了一丝涟漪,师映川如今是少年体态,削肩优润,纤颈如素,搭配他精美绝伦的五官,璀璨芳华之余越发显得静谧出尘,几欲令人溺毙其中,只是那眼神却深沉着,不冰冷,也不温和,蓝衫男子在见到对方的一刻,表情略有变化,就是这一点变化,让他突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又变回了刚刚那个不动如山的人,只不过手里原本的剑却被他放到了一旁,擦拭古剑的丝帕也被掖进了袖内,自从之前被师映川重伤,当他醒来后,就已经置身于此,师映川并没有取他性命,甚至也没有任何折磨,只是将他修为禁锢,囚禁在了这处园子里,不得踏出半步,几个月来他一直静心养伤,师映川偶尔会来一趟,却也没有什么表示,两人之间亦是对话寥寥,不曾有多少交流。
一时间似乎就此冷场,奇异的氛围,不过师映川却并不在意,他目光微转,道:“你的伤,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罢。”蓝衫男子,也就是季玄婴,听到这话,神情平静,却又微侧了脸,并不与师映川的视线交接,也不开口,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那张脸十分清俊,但却似画中一般,再如何美丽也不会动上一下,师映川见状,若有所思,他走到软榻前,此时两人一立一坐,彼此都是神色如常,显得很是恬淡,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两个人在数月前曾经有过一场生死之战,师映川注视了季玄婴片刻,忽然缓声道:“二弟……”
那声音是清脆的少年音色,但语气却是成年人才会有的韵味,季玄婴眼皮顿时一跳,这种语气,何等熟悉!一时间却听师映川继续道:“你若仅仅只是温沉阳,我可能就会杀了你,但你又是季玄婴,到底与我有过一段夫妻缘分,又为我诞下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若动手杀你,我……终究有些不忍。”
季玄婴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轻轻一动,脸上的淡漠慢慢收敛,他望向师映川,道:“你又岂是这等心软之人。”师映川听了这话,目光就在季玄婴脸上用力刮了几下,不是横眉立目,也不是凶冷虐戾,只一味地认真,然后就收了收目光,淡淡说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沉阳,还是季玄婴?”他没有戴面具,但脸上却又仿佛正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正在将真实的自己隐于其后,季玄婴闭上眼,两手放在腿上,摆出一副打坐的姿势,语气清冷道:“这不重要……或者,有区别?”师映川凝视着他仿佛雨后新瓷一般的面孔,片刻,就突然一笑,轻声叹道:“也对,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
师映川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不想见平琰和倾涯么?还有香雪海。”季玄婴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睁眼,既而沉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师映川深深看他,嘴角动了动,道:“我该说你果然是铁石心肠么,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儿,到头来却是如同陌路人一般。”季玄婴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我的道就是如此,何必多说。”
师映川深深望他,忽地就唇角微勾,道:“似乎,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你……除却极少数几个在我心底有分量的人,这天下其余之人,在我眼里与花木鸟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万物平等无异,这就是神心,是道意,虽然我还远未能达到这种地步,但时间长了,也许就渐渐向这个方向靠近了罢,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做到这种程度,彻底绝情绝欲,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我心,我想,那时候的我,应该就是真正逍遥于天地之间的‘神’了罢,而这,应该也就是你所追求的境界了。”
师映川说完,盯着季玄婴看了看,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低垂的眼帘遮挡了他的目光,以一种冷酷而又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想,虽然我不杀你,但其实也有一个不错的方法来惩治你,算是为当年之事讨些利息……你看,既然你是侍人之身,那么就为我开枝散叶,多多孕育子嗣,正好弑仙山血脉单薄,而且以你的天资,应该会为我生下很多资质优异的儿女,确保我这一脉人才辈出,子孙绵延昌盛不绝。”
季玄婴终于微微动容,睁开眼来,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师映川宛若稚嫩少年般的体态,却没有出声,师映川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不错,如你所见,眼下我这副样子,还做不得风月之事,不过这身子总是要逐渐长成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师映川说完,忽然又弹了弹指甲,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虽然的确可以这样惩罚你,但我如今却是不想再有孩子了,因为……”师映川咽住后面的话,但想到夭折的女儿,仍是不免心中微痛,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驱除这种感觉,嘴角依稀噙着一丝薄冷的笑意,说着:“从前我待你不薄,便似自己的亲弟一般,除了赵青主之外,我对你最是亲近,且又有救命之恩,你却只因一己私欲就勾结外人断送我江山,如此忘恩负义之举,比其他人背叛我更是可恶十倍,仅次于赵青主。”
季玄婴安静地盘膝坐着,清俊的脸庞显得略有疲惫,他也不看师映川,只道:“你既不杀我,也不折磨,莫非就是要将我一直囚禁于此么。”师映川望着容颜一如当年的男子,有瞬间的微微恍惚,既而语速沉缓地开口:“我已经想过了,对于道痴季玄婴而言,断了道途就是最大的惩罚,对于温沉阳而言,令其日夜目睹心爱之人与其他人恩爱缠绵,才是折磨,如此一来,我便决定不再将你囚禁于此,而是将禁锢修为的你带到我那里,贴身服侍我与连江楼,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然而那声音却像是从灵魂深处幽幽浮出水面,越发地显得冰凛生寒。
这番话意思清楚,不容质疑,师映川笑得颇是愉快,季玄婴幽静深邃的黑眸微微凝定,却道:“果然,你还是宁天谕。”师映川的声音有些沉,甚至有些含混,但偏偏却又极是清楚:“比起你们,我已是仁慈心软太多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道:“走罢,我……”
话未说到一半,倏然终止,师映川的手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毫无预兆地抓住,季玄婴原本纯黑中透着点点光亮的眼眸忽然就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某种意味,他抓住师映川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圈住了对方的腰身,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之间都有着对方的气息,整个身体都接触到彼此的体温,或许还能感受到心跳,那种奇异又浓烈的滋味,与此刻交织不清的心情混合成一股独特得必须仔细去品味的味道,熟悉又陌生,这一刻,不知道心中是否百感交集,是否会有很多种后悔存在,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
师映川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进去之后,看到连江楼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卷书,桌上放着几样菜肴,显然是在等他吃饭,师映川眼见这画面,心中微微泛生起一丝飘摇的感触,有淡到极致的温柔回忆与怀念在赤色的眸底悠远漾开,曾几何时,类似的场景无数次上演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然而那种微痛的伤感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如此看似平静的日子,好象正是那种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没有波澜,只有一个个小温馨……
一股如同静水深流般的情感自心上传开,师映川有些默然,他深望着正坐在温暖灯光里的人,眼角微微跳了跳,却终于释怀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在等我?”说着,已经来到了桌前,连江楼见他回来,便搁下手里的书,道:“菜已凉了,你先等一阵,厨房会重新做。”
桌上只有五六样菜,但都是师映川爱吃的,师映川用手一摸碗壁,就道:“还是温热着的,不用费事了,这就吃罢,眼下我也饿得很了。”
连江楼就不再言语,师映川洗了手坐下来,连江楼给自己盛了饭,也给师映川盛了一碗,两人相对而坐,如同寻常夫妻一样安静吃着饭,气氛略显轻松,师映川吃到一半时,忽然就道:“……我打算带你去新城那边。”连江楼淡淡‘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师映川道:“原本以为你不愿意去。”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此次前往新城并不是师映川突然心血来潮,只不过是因为一批物资以及大量的工匠很快就要从摇光城运往新城,因此师映川才决定跟着船队顺便去一趟,故地重游。
……
船队沿水而上,浩浩荡荡地连成一片,船帆高高张起,遮天蔽日,偌大的江水之上原本平日里船只往来如梭,但眼下却是销声匿迹,究其根由,却只是因为此时这支一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巨型船队经过罢了,每一艘船上都在船头悬着旗帜,临风招展,黑色的旗帜上绣着血色莲花,仿佛是一片在黑夜里燃烧着的火焰,船队最前方,一艘巨型黑舰由两条铁甲包头的三桅战船在两侧护航,巨舰共分三层,甲板上一队身着银甲的侍卫腰佩长刀,往来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