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缘默然,这时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室内变得乌沉沉的,突然,白缘起身去掌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要冷得多,面无表情地道:“……倾涯,你有没有想过,去你父亲那里,去摇光城?”
师倾涯蓦然一惊,抬头看着白缘,白缘却是笑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若是你愿意,师伯自会想办法送你离开,去你父亲身边,那里,至少比你现在身处的环境要好得多。”师倾涯微微失神地看着男子,良久,忽然就摇头笑了起来,他轻声道:“从我有记忆以来,断法宗就是我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而师祖和师伯对我而言,是最亲近之人,总之……我是不会离开的。”
少年幽幽吐出一口气,忽然就换上了一副笑脸,道:“跟师伯说会儿话,心里舒服很多了。”白缘略带怜惜地看着少年,轻轻拍了拍那还稚嫩的肩,没有说话,师倾涯笑道:“那么师伯,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不等男子挽留,就出了书房,白缘眼见他从下人那里拿了一把伞,走进了雨中,一时间天地一片茫茫,吞噬了少年单薄的身影。
……
恰似一梦醒来,又似正身处梦境之中。
师映川徐徐睁开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是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样远,又那样近,他环视周围,眼前的景象已经有千百年没有见过,以至于现在一下子出现在面前,让他几乎有些不适,但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他眼睛微微眯起来,下了床,赤脚走到窗前,往外看时,一切都没有改变,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在眼前徐徐展开。
师映川略略失神,这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回头一看,在看清楚的刹那,几乎一切都就此停止,直破心底最深处,将无数沉入那里的记忆都掏攫上来,只留下白云苍狗的奇异心情。
两道浓淡得宜的长眉如同雄鹰舒展开来的翎翅,些微上挑,极具特色,唇色淡淡如水,唇线却清晰得几近锋利,一如那鲜明的性情,或许正是这样独特的风姿,才使得他爱上了他罢……此时此刻,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丝毫的愤恨怨毒,师映川看到的,只是千年之前那濯清涟而不妖的男子,曾经的赵青主。
“……时辰快到了,快梳洗罢。”男子这样淡淡说着,这一切如此熟悉,师映川蓦然想起来,这正是当初登基的那一日,这时宫人进来,服侍他梳洗更衣,一个桃花般芬芳的女子将帝冠稳稳戴在他头顶,师映川从镜中看着她娇美容颜,这是桃儿……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见了?而赵青主在一旁看着,面色微柔,投过来的眼神中,是欣赏与平静。
一切都按照曾经的轨迹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是一个好天气,师映川与赵青主并肩走着,也只有这个人,才曾经有此殊荣,得以与他并肩而行。
脚下红毯绵厚,延伸到无尽之处,千百年过去了,一路走来,那些早已泛黄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就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一模一样,这时的师映川早已平静下来,静静体味着这种久违的感觉,终于,路走尽,道旁一个身穿甲胄的将领面色沉稳如水,师映川看过去,对方似有所感,将视线迎过来,就微微欠身,这是大司马李伏波,此刻看着这熟悉的打扮,师映川心情终于微起涟漪,但他没有表示,因为眼前6续出现了同样熟悉的人,丞相拓拔白龙,鲛人圣子绿波……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视野中,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师映川眼前清晰一片,耳边听着排山倒海一般的‘万岁’之声,他忽然轻轻握住身旁赵青主的手,望着伊人如水面容,温柔说道:“这是从前时光……莲生,你可知道,我多想让它就停留在这一刻。”
这是意外之举,不在记忆之中,于是至此,一切镜花水月,统统破碎,师映川睁开眼来,外面天光大亮,他起身坐着,身上薄薄的丝被滑落,露出强健的身躯,旁边晏勾辰迷糊张开双眼,道:“什么时辰了……”师映川心情渐渐舒缓,他带着复杂的心思,已经披衣而起,起身下了地,道:“今天不是没有朝会么,再睡会儿罢。”
师映川一面说,一面舒展身体,骨节挤压之际,顿时就有一连串仿佛鞭炮炸开的声音响起,晏勾辰看着男子肌肉贲起的身躯,雪白背脊上闪烁着淡淡的光泽,全身上下每一块均匀分布的肌肉都显示出男子超凡的精力和力量,师映川从前年少时面部轮廓还不算过于分明,兼之美貌,这使得他看起来趋于中性,故而常被认作女子,如今他年纪已长,形貌定格,不但身材雄健,容貌亦是再无多少柔美之处,更多的是犀利得令人难自持的独特气质,晏勾辰虽不是好色之人,却也还是觉得心中微荡,一时间又想起对方昨夜在自己身上的一番威猛征伐,不觉小腹有些热,身下也隐隐有些酸涨不适,师映川感受到他的视线,也不回头,晏勾辰起身一扯床头的金色垂绳,让人进来服侍,一面就对师映川笑道:“你若不说,我倒是忘了今天不必上朝的事了。”
一时宫人进来,服侍二人梳洗,又摆了饭,晏勾辰见师映川漫不经心地喝着粥,便道:“看你的样子,好象有心事?”师映川用勺子搅着白粥,淡淡道:“我在想,倾涯那孩子现在的处境,应该并不好。”晏勾辰皱眉道:“既然如此,不如接他回来?”师映川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只道:“若是他愿意,我早就有办法接他回来,但这孩子脾性有些像我,往往很固执,他这些年在断法宗长大,我这个父亲在他心里的分量,其实还比不上连江楼。”
两人说着话,一会儿携手出门,外面万里晴空,艳阳高照,虽是上午,已经**辣的,师映川脸上露出一丝冷漠的笑容:“天气越热,疫情就越严重,越难以控制……万绝盟那里,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了,这瘟疫力量之大,甚至超出我的预料,我倒想看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晏勾辰亦是笑容难掩,他也是铁血之辈,纵然有些心悸,但看到局势已向着大大有利于帝国的方向转移,终究还是兴奋之极,与此相比,其他的都不重要,不过……晏勾辰看了一眼身旁的师映川,对方身材高大颀长,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气势不同于单纯因为习武而出现的刚气和煞气,而是通过长久以来大权在握、操控他人所积养出来的,晏勾辰脸色阴沉了一瞬,又旋即平复下来,但仍然有一种沉沉的感觉压在心头,他与师映川同床共枕多年,两人可以说是情同夫妻,可是情分是情分,公事是公事,如今彼此之间都还能够精诚一致地合作,因为前提是有着一致的目标以及利益共沾的基础,两人之间也有着信任,目前也还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但日后又要如何?他们都是相似的一类人,所以晏勾辰从来都不指望师映川会淡泊权力,因为这是骨子里的秉性。
“……你在想什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男人突然转头看过来,说道,一头柔顺乌亮的水滑长发直垂而下,在日光下泛着点点的光辉,平添一份神秘高贵的色彩,这一幕情景,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早已经看了无数次,再熟悉平常不过,本应该视若无睹,不起半点涟漪,然而此时此刻,整个人沐浴在灿烂日光之下,晏勾辰却忽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男人火红的双目似有着如同海洋一般的深邃,这样看着,无比心动,仿佛那里面是光明在蓬勃新发,整个人都愿意被这种温柔的力量所吞没,晏勾辰猛然一惊,随即回过神来,暗暗自嘲,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什么都看穿看透了,可到了这个地步,心头还是踟躇,自己拷问本心,终还是不甘不愿,原来从头到尾自己在这心底最深处,到底还是隐藏着一丝丝的期盼。
晏勾辰心中叹笑,自己也算多年浸淫帝王之术,自认为即便还没有达到彻底操控心绪情感的本事,却也已经是炼心通明,然而在这人身上,却还是难以做到泾渭分明,剥不清杂念,思及至此,晏勾辰眸色深深,心中念头百转。
待师映川离开后,晏勾辰便在御书房处理公务,未几,他丢下笔,背靠着椅子闭目休息了片刻,然后取出一只小瓶,用笔蘸了瓶内的液体,提笔写了一封信,这时室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单膝跪地,晏勾辰将信丢过去,沉声道:“……速速送去罢。”那人应命,将信仔细收进怀中,转眼就出了书房。
断法宗,大光明峰。
室内燃着安神香,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呼吸之间有淡青色的稀薄雾气从口鼻溢出,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浓郁起来,周身青雾缭绕,然而就在这时,男子突然眉头一折,额间青筋凸出,刹那间青雾全部崩溃,紧接着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染红了地面。
连江楼微微喘息着睁开眼,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猩红,感受着体内气血不断翻涌,心中一时默然。
--还是不行……这具肉身,终究还是受到资质所限……
连江楼起身取了药,倒出一颗送入口中,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正当他准备休息之际,有心腹之人进来,送上一只小匣,低声说了几句,连江楼闻言,开了匣子,从中取出一封信,上面没有落款,信纸上也是一片素白,连江楼从案头拿过一只小盒,将其中香粉倒入炉内点燃,等冒出烟时,就将信纸放在上面熏着,片刻,纸上显出字来,连江楼看过,随手烧掉,闭目静思一时,就写了信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心腹:“……交给那人,让他带回去。”
第321章 三百二十一当年背叛的不止一个人
且说连江楼写信之际,距离断法宗极遥远之外的一处水面上正是风平浪静,夜色如水,一条巨舰上灯火通明,挑着绘有血莲的巨大灯笼,夜空清透如洗,星光依依洒落,明月亦是静静高挂,银色的月光垂照着大地,但总有一些地方是照不到的,一如每个人那不可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