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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_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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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马车就立刻停住,一个骑士下了马,打开车门,就有人从里面走了下来,身着袍袖宽大的绣织黄衫,头戴金冠,眉心一点殷红,年轻秀美的面孔上还有着淡淡青涩,不是梵劫心还有谁?而在少年刚下了车的时候,师映川也看到了这边,他微微一怔,略觉意外,而梵劫心看着男子,却是嘴里发苦,他知道师映川近期就要来晋陵提亲,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梵劫心只觉得心里酸涩,自己是陵国第一贵公子,自略略长成之际,就是无数名门贵女芳心暗许的对象,也是许多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佳偶,但这个人却是不屑一顾,这次他来这里,却是为了儿子来向自己提亲,这样的人,到底是薄情还是冷酷?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走向对方,在来到师映川面前两步外的地方站定,微哑道:“……你来了?”

街上行人往来,人多眼杂,师映川也就没有摘下帏帽,只隔着帽沿垂下的一层青纱道:“你不待在神殿,怎么会在这里?”梵劫心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冷冷道:“我在哪里与你有什么相干!”刚说完,就立刻觉得心中隐隐地后悔起来,但又实在无法拉得下脸来说点什么去挽回,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明明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幻想着这个人有朝一日会来晋陵提亲,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情况却是出现了偏差,对方是来提亲的不假,但为的却是别人,自己憧憬了许多年的伴侣,到头来却要成为名义上的父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不过对于梵劫心的态度,师映川并不以为杵,没有在意对方很是呛人的口吻,他知道梵劫心的心情不可能好到哪里,于是只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正要去神殿见你父亲,现在既然在这里遇见你,那就正好,我们这就一起过去罢,毕竟此事总要有你亲自在场才是。”

梵劫心木然,又有些愤怒,也有些失望,甚至还有一些见到对方所带来的喜悦,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发一言地上了马车,随即马车便调头出城,速度很快,师映川微微一笑,带着两个傀儡立刻跟上,三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始终与马车保持一致。

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迹象之前,师映川终于到达了晋陵神殿,与梵七情迎来了双方的第一次见面,而神殿方面对于此次师映川的到访表示出了足够的重视,举行了盛大的晚宴,期间两位宗师就儿女婚事一议达成了正式约定,互相交换了婚书,梵劫心作为当事人,从头到尾都在沉默,并无丝毫喜意,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虽说听起来只是订婚,但事实上与成亲已没有区别,在对于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大家族以及门阀宗派这样的庞大势力来说,订亲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这决不仅仅是私人的问题,更是牵涉到双方所属势力的大事,必须由具备足够分量的长辈出面,所以当年连江楼才会亲自来到万剑山,与傅仙迹达成有关师映川与千醉雪之间婚事的共识,而像如今师映川与梵七情正式互换了婚书,将此事敲定下来,那就意味着这桩婚事在正常情况下已经不可能改变,不可解除,除非有非常重大的变故发生。

到了晚间,宴会已散,月明风清,梵劫心独自一人站在一处莲花池前,望着池中已经凋谢的莲花发呆,那往日里清亮灵动的双眼当中已蒙上了一分晦涩难明,这处莲花池还是数年前他命人挖的,那时他还年幼,喜欢上了那个丰姿如仙的少年,便在这里种满了莲花,投放了几百尾锦鲤,闲暇之际便爱在此处喂鱼,只不过这一切原本都是白费,那个人不愿意要他……

正当梵劫心怔怔出神之际,有人走到他身后,道:“……不开心?”梵劫心没有回头,只淡淡自嘲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却成了我的未婚夫,师兄觉得我会开心么?”来人锦衣玉带,面容俊美,自是李神符无疑,他眼神沉凝,道:“既然你不开心,又何必答应这桩婚事,当初在瑶池仙地,若是你一口拒绝此事,我也不会传信给师尊。”梵劫心眼神漠然,只不过比起寻常淡泊,更有一丝无所谓的感觉,他嗤笑一声,道:“反正我早晚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于我而言跟谁成亲都没关系,季平琰无论出身还是资质都是上上之选,那就是他了罢。”

李神符可以说是看着梵劫心出生、长大,二人朝夕相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就连他那个早死的亲弟弟李清海也不可能与梵劫心相提并论,如今见梵劫心这般模样,自然有些不忍,当下以手抚摩着少年的头顶,说道:“等到季平琰成年之后,你们两个人便要完婚,似这等联姻,基本不可能出现日后解除的问题,因此你们注定要相伴一生,季平琰资质极佳,出身又是如此,日后成就宗师的希望极大,而你的资质也是上乘,将来即便不能跨入宗师之境,也至少寿命比起常人会延长许多,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你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至少也会持续百年以上,直到你的寿元耗尽才会终止,所以这桩婚事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决定了你的一生,我不希望你日后过得不舒心,更不希望见到你变得郁郁寡欢。”

这番推心置腹之言令梵劫心微微动容,他凝视着池中活泼游动的锦鲤,用手使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眼中闪过迷离而微带疲倦的光澜,他静静地站在夜色中,道:“师兄放心,我自己选的路,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我出生在晋陵,享尽荣华富贵,但同时我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就好比这场婚事,这次联姻对神殿与断法宗双方而言都是有利,而且师映川如今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日后会走到哪一步,谁也无法预料,一旦当真有泰元帝时代重现的那一天,我作为他独子季平琰的平君,至少就充当了晋陵方面与他之间的一根纽带,神殿无论进退都能够从容许多,这是父亲愿意看到的,也是晋陵很多人都愿意看到的,这些我很清楚。”

少年低声说着,清脆的声音下,是一种本不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淡淡惘怅与冷静,对于这一切,李神符久久无言,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欣慰于梵劫心的成熟明理,还是叹息于这种因为世事无常而不可挽回的残酷成长,记忆中那个天真灵巧、无忧无虑的孩子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此刻眼前这个有着迷离目光的少年,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情突然悄悄袭上心头,令人惘怅莫名,老天以时间和命运蹉跎着人间,人生之沉浮跌宕,际遇之颠倒无常,莫不如此。

此时在一间安静的深殿中,一个身披海水蓝华袍的男子正坐在一张冰冷的玉床上,男子身姿挺拔,一头灰色的长发,容貌英俊,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沧桑气息,却依然湛湛有神,乃是晋陵神殿的主人梵七情,他轻轻抚摩着玉床上一名温雅青年的脸庞,动作无比温柔,青年的五官与梵劫心有些相似,但眉宇间却有着丝丝梵劫心并不具备的温润与柔和,头上的一点殷红昭示了此人的侍人身份,青年看起来仿佛只是熟睡,但冰冷的肌肤和全无血色的面孔却表明了这并不是一个活人的事实,梵七情面色温柔如水,他低头吻上青年依旧柔软却毫无温度的唇,即使很清楚自己永远也再得不到伊人甜蜜的回应,他也还是贪恋而不舍地轻吮着那两片芬芳的唇瓣,久久不愿放开,直到自身的体温将青年的嘴唇暖得有了温度,这才暂离,梵七情凝视着青年的容颜,轻声说道:“……阿篁,我们的劫心已经长大了,订了婚,你开心么?”

没有人回答,梵七情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很开心的……”男子眼神迷离,声调却慢慢地低了下去:“阿篁,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当年你明明已有婚约,若是没有我,日后你会娶了那女子,平静地生儿育女,安乐过完这一生,但你却偏偏遇见我,为我生下劫心,由此害了你的性命……阿篁,我知道那孩子怨我,对他没有尽到做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我真的无法面对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是因为他而离开我,他的出生,是用你的性命换来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男人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他轻轻抱起青年,用脸颊温柔摩挲着爱人的面孔,音线微微颤抖:“可是我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如果真的可以时光倒流,让一切都可以重来的话,哪怕结局依然不会改变,我想我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认识你、跟你成亲的,因为我这一生只有爱上一个人的力量,如果错过了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了……阿篁,你何其残忍,抛下我一个人,我们恩爱的时光那么短暂,可我用来回忆的岁月,却是要一生那么长……”

空旷的殿中幽幽回荡着男人沙哑的低诉,夜风吹得纱幕飘飞,一切的一切,终究归于寂静。

就在梵七情怀抱爱侣喃喃衷肠、梵劫心与李神符月下相谈之际,师映川却是站在一处宫殿的露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明月,月亮周围有云雾缭绕,呈现出一派幽冷凄清之美,师映川低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节已经过去了,记得从前每年过中秋的时候,我都会与那人一起赏月,有时我还会亲手做月饼,现在想想,真是怀念啊。”宁天谕不知为何,语气竟是与师映川出奇地相似:“当年每逢中秋,我与莲生也会一起做月饼,他爱吃莲蓉馅的月饼,我就总是在里面放上许多莲蓉……”师映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你一直都鼓励我追求长生之道,一来是为你自己打算,可以与我一同长生,但我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希望拥有无尽的寿命,因为只有掌握了漫长的时间可以挥霍,你才能有足够的光阴去寻找赵青主,是么?你找不到他这一世,那就等下一世,也许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找到他。”

宁天谕沉默,然后就笑了起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爽朗,再无阴霾:“是啊,你说得很对,因为人只有活着,才会有无限的可能,不是么?”师映川叹道:“没错,所以我们才会追求那种不再被时间所控制的自由资格,不过……”师映川的语气顿了顿,低头轻抚着自己的手臂:“不过如果到了这具肉身快要衰亡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跨入长生的领域,那么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一具身体,这是下下之策,若不到完全绝望的地步,我就不会这样选择。”

事实上师映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掌握了能够让自己长生不死的方法,那就是像从前那般夺舍他人的身体,只要他在自己寿元将尽之前,去夺舍一具鲜活的肉身,自然就可以继续长久地活下去了,如此反复,这从理论上来讲,似乎确实就是长生不死了,可是他又怎么会甘心?他自己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优秀了,这倒不是说他贪恋这副完美的皮相,而是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太好,他怎么舍得放弃?他就算是寿元枯竭,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他的力量必然堪称恐怖,即便夺舍的是一位宗师的身体,也肯定比不上自己原本的力量,至于资质,更是不太可能与自己现在相提并论,如此一来,突破的可能性无限为零,师映川又怎么能够甘心?他要的长生不但是漫长的寿命,更包括了出众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任逍遥,简单地说,就是不仅仅有数量,更要有质量,如果不能满足这些,就算能够一直活上很久,又有多大的意思?所以夺舍求生这样的方法,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采用的。

对此,宁天谕也表示赞同,他又说道:“晋陵这里,日后也许可以成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不过现在你最大的任务就是提升修为,只要你早日晋级,恢复我们当年的力量,成为天下第一人,至于其他之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世人往往不虑长远,只问今朝,自以为是大智慧,殊不知无非是因为生如夏花,命如蝼蚁般不可长久,才不得不如此罢了,我辈中人,岂会效仿?”师映川点点头,至于刚才产生的那些惆怅情绪,眼下就像是云雾被风吹散,丝毫也不存了,他微笑道:“确是这个道理。”如此说着,眸子幽深如火,已望向远不可知之处,叹息道:“千年之前,你号令天下,坐拥四海,一言则江山震动,一语则左右万万人命运,那决不是现在世间的这些帝王君主能够想象的,不可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想问你,这样的感觉,大概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罢,与这种绝顶的权力相比,我想,很可能大多数人情愿放弃追求大道,迷醉于这样的感觉当中,那么你在当时曾动摇了么?或者说,将来我一旦……会动摇么?”

宁天谕大笑:“没错,绝大多数人到了那个地步,应该都会沉迷下去,但你我又岂会如此?纵然江山万里如画,却也逃不过兴衰更替,再权力滔天的帝王,与我辈相比,也还是渺小的俗人之身,何足道哉?我辈之人,最终的目标乃是无限与永恒,这样的大毅力,大野心,岂是世间凡人可以想象?当年建立帝国,统一天下,只是手段与方法,而非追求,唯大道永恒,心向往之!”师映川听得豪气陡发,笑叹:“果真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啊……”修长的眉毛忽然微微一挑,低笑说着:“这周围一里范围之内,一流高手四十二名,先天强者七名,这都是来监视这里的眼线,看来我还真是不令人放心啊。”宁天谕漫不经心地道:“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不同,更何况此次你身边还带了两个傀儡,一共三位宗师,这份武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令人胆战心惊,即便现在你是来上门提亲,表达善意,但晋陵方面应该有的戒备还是要有的,纵然眼下派出的这些人谁都知道不可能瞒过宗师的感知,但这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该作出的姿态还是不可少的,只要没人打扰到我们就是了。”师映川闻言一笑,显然也是不放在心上。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师映川梳洗过后,便由梵七情陪同,一起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他此次是为独子季平琰前来提亲,自然不可能立刻就走,至少也是要由晋陵神殿方面招待几日才算是尽了礼数,一时梵七情与师映川在花厅中用过茶,摒退左右,无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半晌,师映川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梵七情随之而出,唤人召了梵劫心过来,命其陪同师映川在晋陵好好游览一番,尽力招待,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梵七情乃是神殿之主,事务繁多,眼下婚事已经议定,梵劫心名义上已是师映川的半子,由他出面,倒也不失礼了。

既是秋季,自然不若夏日那般繁花如簇,但枫叶渐红,金桂飘香,倒也美丽,昨日下过一场小雨,如今万里晴空如洗,说不出地舒畅,师映川全身都罩在宽大的青袍之下,饰以藤蔓一般的碧色花纹,便是雪白的面孔上也在从额头到鼻沟的部分爬满了青色如莲的密集纹路,乍一看去,就好象戴了一张半覆面式的面具似的,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不过如此一来,看上去就总有些说不出的诡谲之感,他身边的梵劫心则是表情如常,仿佛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模样。

陵国皇宫由于所处位置的地气缘故,宫中不但有天然温泉,而且一年四季都是百花盛开,景色极美,既然来了晋陵,师映川也就在这里欣赏一番,陵国皇帝听说此事,立刻便命人不得打扰阻拦,将整个皇宫全面向师映川开放,向来普通人对于这等深宫禁地往往可望而不可即,但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便行走其中,也不过是如同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昨日的一场细雨使得无论是殿宇楼阁还是花草树木都显得洁净而清透,师映川漫步其中,表情有些惬意,道:“这里让我想起白虹宫……虽然不可能很像,但确实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有点共通之处。”梵劫心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很久没有回过白虹宫了罢。”师映川用看似很随意的低沉嗓音道:“是啊,我早就离开了断法宗,怎么还能回去呢,说起来,总有几年没有吃过白虹山新结的果子了。”两人不徐不疾地走着,一路上总能看见有人躲躲闪闪地在树木花丛或者栏杆廊柱后面向这边窥探,看那衣饰,应该都是宫中的后妃宫女之流,梵劫心看着身旁师映川漆黑的长发被风微微吹开几缕,映得那肌肤如雪如玉,遂面无表情地道:“宫里的人都听说你来了,大家很好奇,想看看天下第一美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很可惜,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根本瞧不出本来面目,只怕要让人失望了。”师映川闻言,一手轻抚着自己被青色纹路覆盖了大半的面容,微笑道:“这副皮相往往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对我而言,只是多余罢了,这还多亏是我这种人,若是普通人却生成这个模样,到最终也只是会给自己和旁人带来不幸。”

说话间,眼前已是满目粉红,桃花灼灼,师映川在注意到这一幕的时候,陡然面容一滞,他望着这片由于地气的缘故而四季长开的桃花,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就此悄然袭上心头,曾经他因为一个人而那样地喜欢上了桃花,但后来也是因为这个人,他变得再也见不得这种妖娆的植物,师映川微微闭上眼,他没有动,但随着他的呼吸韵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向外延伸,形成一股特殊的波纹般的震荡,同时亦挟带着一阵无形的逼压,周围无数的桃树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数以万万计的桃花就此化为一蓬一蓬的红雾,漫天如雨,旁边梵劫心亲眼目睹着这一幕震撼人心的美景,喃喃道:“……都说当年你一夜落尽大光明峰上的桃花,创出独门秘技十二式,这,就是你那‘桃花劫’么?”师映川眼神落寞,淡笑道:“你想学?可惜,这门功夫你是学不会的。”他注视着梵劫心秀美清雅的面孔,时间的长河无非只是微微荡漾一下,就已经是数年过去了,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一个男孩变成翩翩少年,这时梵劫心忽然扭过头,语气难明地道:“一想到以后我居然会叫你‘父亲’,我就觉得很荒谬,太荒谬了,就好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一个笑话而已,只是我在做梦罢了,而我就是在这场梦中无法醒来,一直一直地沉沦下去。”

“……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想要悔婚。”师映川看着少年,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极为犀利,有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仿佛能够直透五脏六腑,就好象梵劫心从里到外的所有变化都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初虽然你口头上答应了此事,但如果是在昨日之前,你还是可以反悔,然而如今婚书已经交换,庚帖也已经合过,这桩婚事彻底结成,甚至你现在已经可以称我为父亲,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对断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对我本人的侮辱,让天下人都来看这场大笑话,如此一来,是要置三方于何地?这个脸,晋陵神殿丢不起,断法宗丢不起,我,同样也丢不起!”

☆、二百六十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对断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对我本人的侮辱,让天下人都来看这场大笑话,如此一来,是要置三方于何地?这个脸,晋陵神殿丢不起,断法宗丢不起,我,同样也丢不起!”师映川的声音严肃而冷酷,面色更是凛凛如冰,在他凌厉得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梵劫心整个人浑身上下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被窥破,彻底暴露出来,好象再没有任何私密性可言,哪怕躲在角落里也无所遁形,若是普通人,只怕已经瘫倒在地。

梵劫心却是怔怔地看着师映川,心底微微升起一股寒意,此刻这个样子的青年是非常陌生的,那种冷酷,那种肃然,再明显不过,梵劫心忽然想笑,但他笑不出来,千言万语聚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充斥着淡淡疲惫的话:“你放心,我是不会悔婚的,诚然如你所言,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会那么任性。”他努力仰起头,那样子仿佛是在看蔚蓝如洗的天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是为了避免有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少年面色平静,连语气也是平静的,道:“其实也不错的,季剑子品貌相当出众,性情看起来也还好,甚至算得上是善解人意了,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这场婚姻的背后也有互相为自己所属之地而有所牺牲的因素在里面,不过当然了,这不重要,毕竟两个人之间是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来的,所以到最后,未必不是一桩幸福美满的姻缘,而我们双方也不管是出于哪方面考虑,都会努力让事情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么?”

“你能够这样想,当然很好。”师映川的表情缓和了,重新恢复了平静,道:“我当年与十九郎的婚事也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商定,后来不是也过得很好?平琰是个好孩子,他不像我,将来我相信他会与你一心一意地生活,举案齐眉,白首偕老。”梵劫心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是啊,他不像你,我们会过得很好……”他微微闭起眼睛,默然片刻,然后又睁开眼,目光微颤,移过来看着师映川,轻声道:“……可是,映川哥哥,我心里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呢?”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便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如此,又何况是你。”师映川看着少年秀美如画的容颜,柔声道:“劫心,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应该得到幸福,而我,却从来不是你的良人。”梵劫心点一点头,看着周围地上无数凋零的桃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仿佛有些感慨,又依稀在轻叹,说道:“我也觉得自己很好,从前我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你才没有选择我,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是不好,可一个人会不会被另一个人喜欢,其实跟他好不好、优不优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是吗?纵然是天下最美、最有权势、最有力量的人,也一定总会有人不喜欢的,又何况是我,只不过,我还是不甘心,觉得很难过。”他紧紧扳着自己的手指,问道:“映川哥哥,你是喜欢我的是罢,是不是?总有一点的,是吗?”

师映川稍一停顿,然后微笑,他轻轻一拍梵劫心的肩:“是啊,有一点,你想,一个年轻可爱的孩子倾慕着你,无论你是否接受,心里都会多多少少有些得意的,有谁能够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呢?我喜欢你,劫心,确实是有些喜欢的。”梵劫心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他意外于青年的诚实,也欣喜于这样的答案,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又暗淡或者说平静下去,轻声道:“喜欢……是的,你喜欢,但并不是那么喜欢,只是一点点而已,对你而言,远远不够啊,是罢?”

梵劫心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看他的样子,显然并不需要回答,少年一只手捂住脸,轻轻道:“真是遗憾,好可惜……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些呢,真的,好可惜……”他的指缝中渗出晶莹的水滴,在阳光下那样凄然动人,师映川长到二十多岁,做过许多在世人眼中血腥残忍的事情,不然如何会被暗暗叫做‘杀神’‘凶神’?已经不是仅仅‘冷血’这样的词汇就可以形容的,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他自己并不在意罢了,更不会在乎其他人对他的评价,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师映川才非常深刻地真正体会到原来一个坏人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在感情上的坏人,如此自嘲心念翻起,虽然无伤大雅,但也有些触动,有些叹然,这时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就在这个时候,梵劫心突然动了,他有些僵硬地一把抓住了师映川的手,然后踮起了脚,师映川微微一怔,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刚准备避开,但不知为何,却终究又没有这样做,而就是这么一停顿的工夫,梵劫心已经凑上来,师映川只觉得脸颊上传来一阵温软的异样之感——那是梵劫心给他的一个吻。

周围的一切都在静止,仿佛只有呼吸声还存在,这个吻只持续了一瞬间,师映川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菱唇微微抿起,然后他不知道究竟想到了什么,就松驰了唇角那自然而然绷紧的线条,两人视线交接,师映川眯起眼,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梵劫心,他可以很清楚地察觉到此刻梵劫心的身体每一分肌肉都在绷紧,紧张无比,彼此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象在中间横着天涯海角,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错觉,似是而非,这时梵劫心渐渐微红了眼圈,身体也随之放松了,好象懈怠下来,他看着师映川,对方的脸上被刻意覆盖了大片青色的纹路,看不出面目,可还是整个人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出尘感,是天上谪仙,那样子从容而平静,从第一次见面到到现在,自己曾经以为会慢慢走进他的心里,得到他的真心,可惜到了现在,却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是始终都没有改变过的,依然还是那个样子……梵劫心突然弯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微笑,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扭曲了自己的视线,让自己看不真切,他知道那是自己眼里汇集的泪水,他只是笑道:“我真的很喜欢你,非常喜欢,可惜,你却不是我的啊!”

少年微微仰起脸,秋日里的淡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温柔,师映川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佛祖说过,世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而这样的求不得,师映川很明白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他也是对一个人辗转求而不得,此时青年看着少年的样子,只觉得仿佛是昨日重现,一如自己当年。

两人离开了皇宫,师映川负手而行,说道:“平琰年纪尚小,他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你多担待些。”梵劫心面色静静:“……我知道。”师映川点了点头:“等他十六岁元服之后,就替你们操办婚事,在此之前,你可以多去断法宗走动走动,和他多多相处,彼此熟悉一下,日后成了亲,也更容易磨合。”梵劫心都一一应着,两人一时间却是无话可说,不知不觉间,走到郊南,此处风景秀丽,游湖的人往来如织,师映川站在亭内,看游人涌涌,他表情从容而疏离,深如幽潭之水,仿佛不在众生之中,梵劫心坐下来,倚着栏杆,忽然道:“我想过一件事,你猜是什么?”师映川微微一笑:“我猜不到。”梵劫心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垂目道:“我曾经想过,即使真不能和你在一起,但至少也想要有一点回忆……想把我自己给你。”

师映川双目一敛,皱起眉来,沉声道:“不要有这种傻念头。”他走到梵劫心面前,俯身看着少年的眼睛,严肃地道:“我承认,男人与女人不同,不存在什么贞操观念,也不会像女人那样很容易就被分辨出是否还留有童贞,所以哪怕我真的与你春风一度,日后也不会被你的配偶发现问题,但这样的行为,不但是对平琰极度的侮辱与不公平,同时也是对你自己的侮辱,更是莫大的伤害。”师映川的手指轻轻点上梵劫心额上的红印,缓和了语气:“傻孩子,千万不要存有什么为自己喜欢的人献身这样的愚蠢想法,对于一个不珍惜你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宝贵的东西交给他,这样是非常傻的,也是非常不值得的,你还是一个纯洁的年轻人,这份纯洁应该交给那个会与你携手走过一生的人,将来在大婚的那天晚上,洞房花烛夜,你和你的伴侣会交付彼此,这是你们赠予对方的最好礼物,而这份礼物,我绝对没有资格接受。”

青年的声音平静而祥和,带着一丝温柔的责备,梵劫心不知不觉间,已是一道泪线挂在眼角,然后就看见青年那玉笋般修长白嫩的手指将其轻轻擦去,泪眼朦胧中,只听青年柔声道:“曾经我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因为任性和贪心而伤害过很多人,所以到了现在,我不愿意再伤害你,你是一个好孩子,应该有像平琰那样的好孩子来相配,而我,早已是此身深坠泥沼,脏污不堪,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去承担一个人的幸福了。”说罢,青年猛地哈哈畅然而笑,走出了亭子,与此同时,他袖中七道彩光飞出,自动分为三份,青年大袖一甩,飘飘然踏上飞剑,朗声说道:“劫心,替我向你父亲道别罢,我还有诸多俗事缠身,就不继续在晋陵叨扰了。”

师映川说罢,就此御剑扶摇而去,接着又有两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凭空突然出现,逍遥踏空,跃上飞剑,三人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绝尘飞空,转眼就消失在远方,此时梵劫心再也伪装不住,一手捂唇,一手死死握住身旁栏杆,泪落如雨,眼睛只定定瞧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这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气御剑数十里之外,师映川迎风而立,袍袖飘摇,他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一声,御剑远去,如此秋高气爽之日,自有文人骚客举行聚会,不知是否又有脍炙人口的诗篇流传,众人正酒酣耳热之际,凭栏当风,口吐锦绣篇章,却猛然惊见有人于云间穿梭,三道身影绝尘而去,虽不可见面目,却可想其风采,有人怔怔望天,喃喃道:“这世上……原来当真有仙人的。”

转眼到了晚上,满天星斗,夜色绚烂,师映川暂时忘掉了一切烦心之事,只是抬头望那璀璨星空,道:“我忽然想到,如果眼下我能和连江楼一起像这样凭风御空,看繁星满天,那想必一定是非常让人心醉的感觉罢。”宁天谕对此似乎并不兴趣,道:“你现在身边有两具宗师傀儡,加上你自己,一共三名宗师,你可以去试试到断法宗抢人,或许可以就此夺到连江楼,到那时这个男人自然就归你所有,任你为所欲为,一偿心愿。”师映川听着宁天谕毫无诚意的话,不禁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捏着袖口说道:“这样的一番话真的是毫无营养……先不说能不能得手,只讲这其中带来的影响,就不是能够想象的,更何况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是正人君子,但我如果要用武力的方式去征服他,那么就只能是我自己捋袖子一个人迎上去,双方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这才象话,若我侥幸胜了,得了他,想来他就算不甘,但至少也是服气的,否则的话,若我弄上帮手,大伙儿并肩子一拥而上,即便将他打败捉住,他也只会看不起我,到那时,哪怕他被脱得光溜溜地等着被我欺凌,我却也没脸趴到他身上去!”

“……果然是无聊的自尊,千年不变。”宁天谕忽然低低而哂,似是自嘲:“愚蠢的坚持,我该说你是蠢货还是该说你是疯子?或者说,是再虚伪不过的伪君子?明明做起事来可以不择手段,但偏偏在某些事上却有着偏执般的惺惺作态……果然啊,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真是该死的性格。”师映川哈哈大笑:“是么?看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怎么变化也还是难以改掉的。”他大袖一挥,仰首望着灿烂星空,看着那与大光明峰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星空,一时间不由得喃喃轻声说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一路风平浪静,等师映川回到摇光城之后,便写信命人送往断法宗,将自己与晋陵方面达成一致之事略略诉于纸上,这桩婚事便也就此结成,而连江楼那边也没有回信,至于后来晋陵派人送梵劫心前往断法宗,与季平琰同住同行,让这对未婚夫妻培养感情,这都是后话了。

且不说这桩婚事公布之后被人津津乐道,转眼间秋去冬来,就进入了严冬季节,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廊下不时有几只快被冻僵的麻雀缩头缩脑地蹦达着,试图寻找一点食物。

一只脚跨出了门槛,青年垂散着长发,相当随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衣,眯着眼睛看外面的皑皑白雪,那张脸衬着猩红的眼睛,完美精致无比,但眉宇间的一丝丝威慑力却令这份美丽被染上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之气,青年显然是刚刚睡醒,光脚趿着鞋子,只披一件衣裳,松松系着,露出一抹结实的胸膛和袍摆下两条光洁如玉的腿,很明显里面什么也没有穿,此时外面刚下过雪,非常寒冷,青年却好象完全不受影响,只眯着眼睛缓缓伸了个懒腰,与此同时,只听一阵噼里啪啦仿佛炒豆般的声音响起,带动着筋骨齐响,连成一片,等到一个懒腰伸完,青年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整个人自里里外外都畅快起来,浑身上下,无不轻松自在。

师映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露惬意之色,他跨出一步,却径直来到了十余丈之外,在雪地里打起拳来,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周围一片寂静,师映川打完一套拳,望向廊下,就见晏勾辰站在那里,同样也是披散着头发,一副刚起身的样子,师映川便走过去,笑道:“怎么起来了?我方才见你还睡得很熟。”晏勾辰亦笑,伸手替师映川整理了一下松散的襟口,道:“……刚才随手一摸,发现身边没人,我就出来看看。”师映川见男子眉目慵懒,似乎还残余着昨夜缠绵的春光,一时不觉心痒,遂抓住对方的手,微微低笑:“既然醒了,不如做点有意思的事……”说着,猛地将晏勾辰拦腰抱起,走了进去,来到床前,很快,殿中喘息声大起。

半晌,师映川不着寸缕地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悠闲地把玩着晏勾辰的头发,不时低头轻舔对方的胸脯,晏勾辰浑身汗津津地,方才的纵情令他有些疲惫,腰身酸疼,不过两人的关系经过多年,床笫之间已经很契合了,他也是很享受到,因此尽管有些不适,眉宇间却还是颇有舒畅餍足之意,这时师映川修长的手指捻住他胸前的深红,揉搓起来,眼中幽深,显然是还想再来一次,晏勾辰捉住青年的手,微笑道:“今日还要上朝,映川就暂且饶我这一次罢。”

师映川闻言,眉毛微挑,似是有点失望,但他也并不是沉湎肉身之欢的人,既然不行,也就罢了,一时便唤人来服侍,两人沐浴更衣之后,晏勾辰用了早膳,便坐了金舆离开玉和宫。

外面开始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师映川推开窗,看着外面景色,他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关上窗户,提笔研墨,片刻间就简单写了一张便笺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留给晏勾辰,当下又略略收拾一番,留下被炼制成活尸的谢檀君在宫中,自己则带上了傀儡,御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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