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的一句话仿佛是从肺中一点一点地挤迫出来,粗砺得似乎将声带都摩擦出了沙沙的低鸣,又在紧咬的牙关里被寸寸撕裂,最终化为这样嘶哑的余韵,师映川突然抓住了连江楼放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低笑道:“我以为,你对我总是不同的,虽然你对其他人是那种态度,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是不同的,所以我以为,我于你而言,是特别的,但是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在你所追求的东西面前,我和其他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连江楼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任凭师映川抓住,他英俊的面庞上无悲也无喜,注视着师映川眼里缓缓流下来的一行眼泪,道:“为什么要哭……你是在怪我?”
☆、二百四十五、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师映川红玉般的眼睛里缓缓有湿润的水光泛出,溢出眼眶,顺着光洁无瑕的面颊蜿蜒而下,连江楼看着这一幕,淡淡道:“为什么要哭……你是在怪我?”他说着,很自然地用手指替师映川擦去了泪水,皱眉道:“你小时候长的不好看,而现在你即便这样哭起来,也动人之极……但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过,一个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应该流泪,眼泪是弱者才会有的东西,你现在的样子很软弱,我非常不希望看到,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我对你的教育并不成功。”
“呵呵,是么……”师映川低低一笑,他松开了连江楼的那只手,然后用自己的指尖蘸了一点自己眼角的泪水,用舌尖尝了尝,道:“是咸的。”他望向连江楼的眼睛,突然低声笑道:“你的眼泪又是什么味道的呢,也会是咸的吗?我很想知道,你这一生到目前为止,到底有没有为谁流过眼泪,想必应该是没有罢,哪怕是当年得知师祖的噩耗,你也依旧没有流过泪。”
“……我说过,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况且伤心又如何,嚎啕痛哭又如何,根本于事无补,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所以现在收起你的眼泪,这只会让我觉得你太过软弱,而且这对我而言,几乎没有意义。”连江楼从怀里摸出一条锦帕,随手丢给师映川:“擦干净,你早就过了可以肆意哭闹的年纪,现在的你是个男子汉,不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师映川抓住锦帕,用力擦了擦脸,他自嘲地冷笑道:“也对,即便我已经很丢脸了,但我至少不能让你再看不起。”他胡乱地擦净了脸,咬牙直勾勾地看着连江楼,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些话,能够将他几乎一举击溃,他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丝笑容来,来证明自己的不在意,表明自己很坚强,决不软弱,不会被任何事情击败,即便受到打击,那也都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的,然而即使面部的肌肉完全听从他的控制,露出一个看似云淡风清的笑容,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已不是他所能制止的:“……真的没有任何可能吗?我明明,明明很喜欢你啊!”师映川说着,呼吸也微微粗重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他跑回来是为了什么?冒着风险跑到他曾经背弃的宗门,做着在宁天谕口中非常愚蠢而且毫无意义的事情,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男人的拒绝么?听对方这样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话?
“这不是理由。”连江楼负手而立,淡淡看着师映川:“你希望这样,但不代表我就要接受。”师映川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他有点想笑,笑自己,觉得自己有点任性可笑,可是却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很愤懑,他用力拍了拍手,说道:“我今天总算是毫无顾忌地把我心里最龌龊无耻的妄想说出来了,感觉真的痛快了很多,很舒服,不然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师映川呵呵笑出了声,但与笑声同时出来的,还有一连串的呛咳,他剧烈咳嗽了几下,突然疾步上前,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抓住连江楼的手,但在碰到对方衣袖的时候,却又迟疑了,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只是蓦然抓住了那一幅袖子角,满面希冀地道:“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请你给我和你自己一个机会,别让我放弃,我要让你看到我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这世上有万万人,可是这么多人里面却只有你是我最喜欢的,最想在一起的,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就这么断然拒绝我,我知道你一向很不喜欢我没有出息的样子,可是现在我就是没有出息了,就是要卑微地恳求你,我在其他人眼里是骄傲很有自信的一个人,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抛下那些可笑的自尊心,我也从来都不自信。”
说到最后,师映川已是牵动了心弦,喉咙里也仿佛有些噎住,他紧紧拉着连江楼的袖角,再也不愿意放开,连江楼眉头微松,并没有将衣袖从师映川手里抽出,他平静道:“你现在的这种感情,我承认它是真的,并不虚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情必然会逐渐变淡,甚至消散得干干净净,现实必将击败曾经你认为的一切美好,当你此时的这些感情在日后都散去之后,还会剩下什么?你眼下就为了这种昙花一现的事物而苦苦哀求我,你觉得,值得么?”
“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知道如果我不争取一下的话,我会很不甘心,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话,我会很沮丧,很失落。”师映川喃喃苦笑着道,连江楼眼波微动,他身材高大,纵然师映川如今已经成年,有着挺拔颀长的身段,却还是要比他略矮了小半个头,连江楼微低了目光看着师映川,语气淡漠地道:“先暂且不谈这些,现在我只来问你,即便我应下此事,你又当如何?你父亲至少从来不曾婚娶过,而你不但成过亲,关系亲密之人不在少数,甚至已经有了子嗣,所以到了现在,你认为你自己很有资格与我谈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师映川心中猛地一震,顿时无言以对,连江楼冷冷道:“你在我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我的习惯,我向来不喜与人分享重要之物,所以假设日后我会选择一个人作为伴侣,却也不会是你。”
这番话太尖利,太直接,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委婉,直刺得人喘不过气来,刺得人鲜血淋漓,师映川的脸色忽青忽白,他身体微僵,仿佛一下子被人剥光了站在大太阳下面,他从连江楼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这种冷漠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不屑,就好象一个洁身自好的人面对一个肮脏的求爱者,满心鄙夷--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满口说‘爱’?
连江楼英俊得极有压迫力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这样没有表情的表情,才真正令师映川心慌,令他措手不及,师映川踉跄后退,最终颓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眉头紧蹙,一股又一股好象快要爆炸似的气流在胸口激荡着,仿佛要破开喉咙,他微微闭上了眼睛,无言以对,因为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难道他可以否认连江楼所说的这些话吗?不可能,因为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证据确凿,谁也抵赖不了的,他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生气,红色的眸子也微微暗淡下来,而连江楼却好象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这一幕,他只是负手站着,面不改色,仍旧用那种不近人情的语气漠然说道:“你很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毫不知足,但我并没有义务满足你的贪心。”
师映川听着连江楼的话,那种冷锐让他浑身微震,但他却没有一句可以反驳的话,事实上他已经无地自容了,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厚着脸皮对连江楼说,他对其他人都只是玩玩、是逢场作戏、是利益所致、或者别的什么理由?说他只喜欢连江楼一个人,只有对连江楼才是动了真感情?师映川自认不是什么君子,但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都会觉得太无耻太虚伪!一时间师映川情不自禁地苦笑,他现在能做什么呢,难道要请求连江楼忽视这些问题,还是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与其他人断绝关系?似乎他都是做不到的,这世上总有一些情况是无法避免的,真正的爱情往往只会并且只能有一个,也只能给一个人,你妄想两全其美,难!
连江楼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慢慢喝着,他没有赶师映川离开的意思,也没有留对方的意思,似乎是完全随师映川的便,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故作冷酷,也不明显尖锐,脸庞的表情无喜也无悲,自有雍容气度,然而他却偏偏就是给人一种不似人间男子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无法确切地描述,也许比起‘人’来说,他更像是一个‘神’,漠然地俯瞰人间,这不是因为他外表出众,也不是因为他力量强大,更不是因为他地位尊崇,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凡人’,一个由血肉塑造成的生物,却已经没有了‘凡人’应该有的一些东西,寻找不到多少具有烟火气息的痕迹,与连江楼相比,师映川的面容再完美到了极点,再脱俗出尘,他也依旧还是个凡人而已,这,是何等样的差距呢?无非是本质之故!做为凡人的众生,哪怕有着再确定的目标,再坚定地为其而努力,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而连江楼此人却是道心明澈,心坚似铁,从来都只是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从容不迫地完善自己的道,决计不肯被任何人或事稍有影响,也不允许有人改变这一切!
一时间师映川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是苍白着脸不出声,连江楼喝完了茶,便放下茶杯,道:“关于情爱此事,或许在当时的确痛彻心扉,甚至心丧欲死,不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遗忘的时候,也会很快,所以你眼下感到痛苦,不过是暂时而已,一年,十年,百年,总有一天你会真正看淡,遗忘,因为这种情感在你的人生当中,原本就是微不足道之物。”
此刻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极为冷漠,眼眸里散发着虚无的光辉,这是绝对纯粹的信念,也是绝对坚定的道心,几乎不该属于人间所有,刹那间,这个男人眼中闪现出的一抹光彩,令整个空间都被照亮,师映川此时见到这一幕,心里忽然就涌出了一股浓浓的悲哀之感,没来由的,但又好象再正常不过,他两手的掌心向上,将脸埋进了手心里,喃喃说道:“是啊,我觉得自己很无耻,很厚脸皮,我自己左拥右抱,享受着各种各样的美人,却还贪心不足地想来得到你,是我太妄想了,不知好歹……可是,就算是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在你的心里,我真的就是这么不重要么?那么,这样的感情,还真的是可悲啊!”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心中所有百味交杂的力量汇合在一起,搅拌出一锅名为人生的浓汤,酸甜苦辣俱全,几乎是难以承受之重,漫过胸口,也漫过了一切,那样残酷地抹消所有天真。
连江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师映川这副颓然的样子,然后就走了过来,将一只手放在师映川的头顶,这个举动不像是安慰,也不是别的什么,似乎不代表任何意义,只是这样单纯地彼此接触而已,连江楼淡然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善也有恶,分作两面,在平日里正常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控制自己的意志将体内的阴暗一面隐藏起来,这就是理智,那么,什么是恶、是阴暗的一面?事实上所谓的‘恶’往往就是人的欲`望的产物,当一个人遇到某种诱惑,或者想要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那么就会生出欲`望来,如果这种*会伤害到其他人,对别人造成不好的影响,那么这就是‘恶’,而在你的心里,现在就真真切切存在着这种东西。”
师映川抬起头,看向连江楼,有些茫然的样子,似乎不知道对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连江楼面不改色地道:“我拒绝了你,所以你现在心中是否在想,对我用某种手段以便达到目的?”男人眼见师映川目中露出惊骇之色,却是不以为然,继续道:“这就是你内心的恶念,被外表所掩盖,只不过现在你的理智还占据上风,因此这个念头会被控制,不会被释放出来,但某一天当你有足够的能力来实现这个念头的时候,你就会不再压制,将它彻底释放出来。”
师映川的后背微微渗出了一层冷汗,连江楼仿佛能够看到他的所有想法,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几乎无所遁形!但连江楼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并不在乎这些,右手轻轻拍了拍师映川的头,就像是在谈论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事一样,道:“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当世上有些东西是你无法得到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不是忘记,而是应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去努力。”
纵使师映川深知这个养育自己多年的男人不能以常理来揣摩,但眼下却还是被对方的这番话弄得目瞪口呆,这是--在纵容,在鼓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听到这样的话从连江楼口中说出来,他似乎应该很高兴才对,但不知怎么的,师映川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为什么?”连江楼嘴角微扬,想都没想就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成为一个强者,什么是强者?不仅仅是有强大的内心,更要有强大的力量,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够超越我,我会感到很满意,你从前在我身边的时候,一直都在努力地追随我的脚步,但我希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的追随和景仰,而是你赶上我的步伐,并且超过我。”
师映川仿佛第一次认识连江楼一般,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沉默了,或者说犹豫了很久,最终开口问道:“你的心思,我也许永远都不能完全猜透。”他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来,非常平静,然而此时他整个人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深深的邪气之感,他的嘴角扬起,眉梢扬起,红色的眼珠如同两滴燃烧的鲜血,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成功了,那么,你要怎么办呢?”连江楼笑了,他负手淡笑,同样的平静:“你父亲无数次尝试过这么做,但他至今为止也没有成功,如果你能成功,我或许会愤怒,会抗争,但至少也会在同时感到欣慰。”
师映川忽然大笑,右手随意一招,放在一旁的青纱帏帽就飞进了他手里,他慢条斯理地戴好纱帽,遮住容颜,也不管自己的笑声有多么突兀,就那么直接转身向门口走去,叹息道:“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真好,真好……”他的声音也越发轻柔起来,头也不回地道:“那么,就请拭目以待罢。”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已完全说明了某种态度,不过就在这时,连江楼却忽然道:“……当初你背离宗门,今日却又擅自潜入,我身为宗正,职责所在,总不可让你这般来去自如。”男子淡泊的话音未落,就见师映川的身影已闪电般直射而出!
伴随着青影射出房外,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声响,一道冰冷的剑芒也随之冲出,剑势一变再变,灵动无比,也诡秘无比,仿佛化作了漫天剑雨,也仿佛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身剑合一,冲击而去,此时傀儡就在附近,但师映川却没有将其召唤过来抵挡,只见他手腕轻轻抖动,顿时一声清鸣,袖中飞出七道仿佛能够绞散一切的彩光,师映川低声笑道:“当初我斩尽满山桃花,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师尊,你从未有过情爱经历,那么现在能真的看懂我这‘桃花十二劫’么?”他声音虽低,但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房中,响在连江楼耳边,与此同时,外面陡然剑气大作!而房间之内,连江楼负手而立,微微闭上双眼,似是有些疲惫。
入夜。
距离常云山脉千里之外的江面上,一条窄窄的小舟逆流而上,从这处大江到引流处,可以转进运河,一直进入大周皇城的数十条河道的其中之一,这是很便捷的行程,此时船尾一名黑袍人一动不动,船头一名青衣人衣袂飘飘,手持一支短笛,正吹奏着一曲悠远的小调,笛声清悠动人,青衣人戴着一顶青纱帏帽,但那道青纱却被撕开了一道细细的小口,透过这道口子向里面看,就会发现青衣人晶莹如雪的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殷红伤痕,似是剑伤。
舟行水上,笛声也悠悠传播开来,未几,笛声忽然止住,师映川轻轻摸了一下脸上被连江楼的剑气割出来的伤口,道:“……很难得你会这么安静,这么久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人回应,就当师映川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脑海里却忽然响起了宁天谕的声音:“……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师映川微微扬眉:“什么事?”宁天谕道:“今天与连江楼见面,他的表现和从前相比,有些不同,第一次让我隐隐想到赵青主……”师映川听到这里,顿时凛然,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不可能!”宁天谕没有反驳,反倒是表示了赞同:“的确不会是他,就算赵青主转世之后容貌改变,但有一个地方是一定不会变的,当初我临死之前在他胸前刺过一剑,诅咒他生生世世都要带着这道我给他的伤疤,我相信他只要转世,胸前必定会有这道印记,而连江楼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瑕疵,所以我相信不会是他。”
师映川听了,这才放下心来,但他顿了顿,却道:“你刺了赵青主一剑……这算是情人之剑罢,不过我想,当时的那一记情人剑,其实真正刺伤的人,应该是你。”宁天谕没有回答,久久之后,才忽然笑道:“你我果然一体……”
此时一轮皎洁如冰盘的明月挂在天上,令夜色越发迷蒙,师映川仰首而望,似乎有些痴迷,不过没多久,他就收回了目光,看向远处驶来的一条灯火璀璨的大船,船头挂的大灯笼上清晰地印着字,师映川微微挑眉:“……师家?”
☆、二百四十六、春江花月夜
话分两头,且不说师映川在水上遇见了师家的大船,眼下在远隔千里的大日宫,连江楼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如雪的白衣,不染纤尘,坐在书案后写字,浓眉淡唇,目光平静而清冷,明亮的烛光却并不能给他多添几分温暖的感觉,这个男人似乎总是给人这样一种近于非人类的感觉,有点无所谓,有点疏离,仔细揣摩一下又觉得是那种冰冷的理智的味道,让人有些敬畏,但又不至于是直白而粗糙的恐惧,如果一定要用比较形象的说法来描述,那就是仿佛在一场梦境当中,悚然惊醒之后的淡淡心悸,在阳光洒落不进的范围内慢慢冰封,冷如寒芒。
连江楼流畅而又缓稳地写着字,于他而言,修行之人是应该忘情的,爱与不爱这样渺小的事情,从来就不是重要的问题,自踏入修行之路以来,无论遇到什么阻碍,他都从来不曾有过半分退避,只不过有的时候,‘造化弄人’这四个字却都不足以形容命运的奇妙,数十年时光的流淌与沉淀,足以让连江楼的道心被打磨得坚固无比,能够放下很多事情,然而在他心中,却总会有一些东西或者说有些人,有着偶尔掀起涟漪的力量,因为在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些东西是放不下的,同样的,也总有些人是不同的,这是注定,任何人也打破不了这一点。
烛花跳了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连江楼手里的笔停了停,他拿起剪刀,剪去一截烧黑的烛芯,从前师映川还在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往往都是由对方来做的,一时连江楼放下剪刀,微微皱起了眉,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并不像往日里那么平静,而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那个与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那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全身心地信任他的那个人,那个有时候喜欢插科打诨,有时候喜欢装无赖,有时候很幼稚,有时候也很成熟的那个人,那个即使努力忍耐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的人,那个由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人,师映川。
这种感觉并不好,起码连江楼并不喜欢,他看着明亮的烛火,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师映川之前的感受,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也只是明白而已,却依然不会接受的,也不会因此而感动,不过连江楼却突然笑了一下,虽然不是非常明显的笑,但至少的的确确他是笑了,因为他知道师映川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之后,必然会有了一些蜕变,一种心灵上的蜕变,这令连江楼觉得欣慰和喜悦,他重新拿起笔,继续写着字,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当中唯一有可能对其他人产生情意的机会就在师映川身上,如果对方不行的话,那么其他人更是没有可能,然而这些似乎又是无足轻重的,日后他成就大道,或许在今后漫长的人生岁月当中,偶尔会想起曾经有过一个人亲热地唤自己‘师尊’,乞求从自己这里得到情爱的丰厚赠予,但这一切的一切在自己将来平淡如水而又漫长无际的生命里,却注定只会是一片微小的涟漪罢了,不会有更多。
其实不仅仅是连江楼心有所感,就算师映川自己也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叛离断法宗的举动,这些事情对于连江楼这样的人而言,其实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与之相比,反而是他对于连江楼的爱意和占有的想法,才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异变的真正原因,事实上师映川与连江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都是一样骄傲的,师映川一定要得到,而连江楼却是万万不肯允许自己被得到,所以从此以后,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这样似有还无的奇异对立,纵然彼此感情深厚,也无法消减这样的对立,因为连江楼是一个纯粹的修行者,是人世间极少数的那种可以为了修行而抛弃一切的人,他可以给予师映川很多东西,但偏偏只除了爱情,一个要,一个不给,这样的两个人却是狭路相逢了,注定会艰难异常,纵然日后侥幸有了什么意外结局,也必会留下永远的遗憾,但也正因为如此,也许,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此时师映川那边,一人一傀儡乘舟而行,在江上巧遇大吕师家的船只,那大船上挑起的两个大灯笼表面印着大大的‘师’字,并且上面还有着家族所特有的图案,师映川对此并不陌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外祖母出身的大吕国师氏,此时距离他从断法宗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了,倒是不曾用过饭食,眼下却是觉得腹中空荡荡的,虽然以他和傀儡的修为,哪怕长时间不饮不食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毕竟谁也不想平白饿着,于是师映川想了想,便让傀儡驾驭小舟朝着大船迎头而去,想去对方的船上休整一番,用些饭食,然后再继续上路也不迟,不过显然船上之人的警惕性很高,小舟刚刚靠近到大船周围数丈之内,船上就有人沉声喝道:“……尔等何人?这是大吕国师氏船只,若是再故意靠近,休怪乱箭不认人!”
师映川站在船头,淡淡道:“……自家亲戚,何必如此紧张?”船上人听了这话,顿时一愣,这么一来自然不能莽撞,就有人出面道:“不知阁下是哪位?”师映川道:“……我是师映川。”
这三个字仿佛一枚炸弹,听到之人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一片苍白!自从当年师映川破宗而出,其后接连做下一系列大事,如今谁不知道他的凶名?前时师映川以雷霆手段辗转灭去数家门派,手上沾满了血腥,当真是凶名赫赫,魔焰滔天,天下人有谁不知?一时间听说此人就在眼前,这些人顿时惶惧不安,好在众人都知道师映川与师家一向关系虽然不算多么密切,但至少还算是可以的,因此一个个才只是心神纷乱而已,否则众人早就惊慌失措了,不过师家毕竟是有底蕴的大家族,一开始的心惊过后,立刻就有领头的人派一个机灵之辈前去通报,一面叫人停船,将舱板横了出来,放至小舟前,师映川见状,便与傀儡一前一后地上了舱板。
师映川走到船上,就见周围之人一个个难掩紧张神色,那领头的中年人深深作了一揖,恭敬之极地道:“……师家众人见过帝尊。”话音未落,那些聚在周围的人便齐刷刷地一起长揖及地,要知道师映川虽是被人称作魔帝,但天下又有谁会喜欢自己被称为‘魔’呢,这‘魔帝’之说也就是大家私下里提一下而已,这没有什么,但若是敢当着正主儿的面却大喇喇地喊一声魔帝,只怕就要犯了忌,这世上有多少人有如此胆量,如此底气?不要看厉东皇之前就这么称呼过师映川,那是因为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有这个资格,至于那些身份不够,修为不够的人物,若是也这么做,那可真是妄自尊大,岂非是想寻死么?也就是如此,这些人便只能恭恭敬敬称一声帝尊,否则师映川这个杀神若要想取他们性命,当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师映川见此情景,心中忽然就有些感慨,一般而言,名号当中若要有一个‘帝’字,那么必是要达到大宗师的层次才可以,让人服气,否则就是白白让人耻笑,旁人不会真的承认这样的称号,比如武帝城的城主赤帝姿,本身是一位宗师,这才有‘武帝’之称,如今师映川还不是宗师,之所以能被称‘帝’,一来是因为众所周知他乃是泰元大帝转世,二来是因为他有秘法可以令自己在短时间内拥有宗师之力,如此一来,魔帝一称倒也不算过分。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意兴阑珊之感,自己从前是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如今却是被天下人视作堕入魔道的魔头,一夕之间翻覆,人生颠倒之迷醉,际遇之无常,真是莫过于此啊。
这时船内已有人得到通报,快步出来,师映川透过面前的青纱看去,为首的却是他的老相识,师远尘,对此师映川也并不觉得意外,要知道师远尘在师家可是地位不一般,如今已经可以确定将会是日后的家主,这样的一个人自然就是极得家族看重的,而且身为下一任家主,在此之前是要有相应的表现和成绩才可以,这样才能够让家族里的人都信服,所以师远尘一向身上负责的事物当然也不会少,在外面奔波是十分正常的,师映川遇见他也并不觉得奇怪,一时师远尘快步而来,远远便拱手道:“……未想却是在此处巧遇,久已不见,帝尊安好?”师映川笑了笑,道:“托福,过得还算可以……眼下正准备回摇光城,不料刚才却看见这船过来,我二人走了这些时候,倒是乏了,又饥又渴,这才上来想歇歇脚。”师远尘听了师映川这番话,再看对方的态度,心中便已有了计较,笑道:“正巧,里面刚刚传饭,帝尊若不嫌弃,便请一起入席罢。”师映川自然不会过于客气,便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么就打扰了。”
这是一条极大的三层楼船,里面的布局典雅舒适,师映川与傀儡在师远尘的引领下走入其中,就见里面笑语连连,酒香流泛,无数彩烛点燃,灯光璀璨似星,照得整个空间如同白昼一般,场面不喧嚣,却颇为热闹,七八张独案摆在其中,席间都是年轻人,看样子应该没有超过三十岁的,彼此正在谈笑着什么,师远尘轻声解释道:“这些都是与师家关系不错的几个家族中的子弟。”这时师远尘与师映川以及傀儡三个也已经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刚才师远尘接到通知出去的时候,这些人虽然没有听见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不是小事,否则师远尘也不会亲自出面,这时见师远尘带了两个遮掩了面目的陌生人回来,就有人笑道:“师大哥,不知这两位是……”能让师远尘亲自出去迎接,对方的身份自然不同,所以此人的态度也很客气,师远尘知道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可不适合说出来,便微笑道:“这是我一位好友,纪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