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几下,似乎不理解师映川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淡淡看了少年一眼,眸光严肃冷寒,如霜似雪一般,似乎天生就令其他人难以亲近,说道:“……我是你师父,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然最关心你的武学进境,莫非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若有,你现在可以说出来听听。”师映川闻言一滞,连江楼的话是最正确不过的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作为师父,关心徒弟的进境,这有什么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就是不太喜欢这样,但究竟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没有什么,是我多想了……”师映川搓了搓脸,站了起来,连江楼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一向心思敏感,便也不问他什么,师映川老老实实地把手伸了出来,连江楼搭住他的手腕,随之一缕真气就透入了师映川的体内,缓缓游走着,过了不多会儿,连江楼收回手,脸上多了几分满意之色,此时他的心情显然比较愉悦,道:“不错,看来你近期都很用功。”师映川心里有点莫名的憋屈,但他却并不肯把心里的这种情绪完全展露出来。
师徒两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话,气氛倒是渐渐松快起来,师映川挑着话头,东拉西扯地聊起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连江楼虽然不怎么接话,却也听着,并没有不耐烦地打发了他。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一时侍女摆了饭,二人吃过之后,坐在火炉前喝茶,师映川有点出神地看着炉内跳动的火苗,忽然问道:“师尊你说,长生不死究竟会是什么滋味?”连江楼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徒弟为什么会问起这种事情,但还是说道:“若有无尽的笀命,自然就可以从容探索世间的种种奥秘,我若长生,便能够一直追寻武学之道的尽头,于我而言,这就是长生不死的最大好处。”师映川听了,安静地思索着,然后又道:“那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是不是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值得的?比如杀一千人,一万人,百万……”
面对着师映川的疑问,连江楼从容而又冷漠地回答道:“这是自然。你要明白,在天道运转之下,莫说是人命,就算是亿万生灵,也都是有生有灭,人世间帝王将相一言一令之下,可以血流漂杵,又何况我辈修行之人?若要追求大道,就须无所顾忌,即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能如何?天下绝大多数人一生蝇营狗苟,不过是渺小如蝼蚁罢了,又何足道哉。”
连江楼如此淡淡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就渀佛说的只是明天要吃什么东西这样平常的话题,师映川虽然早有所料,但此刻看着连江楼波澜不惊的神色,云淡风轻的口吻,忽然间心中就生出几分迷茫乃至隐隐的恐惧,如此平淡如常的语气,如此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好象口中说的那些事物统统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一家一国也不过谈笑间从容抛开,纵使师映川如今也是道心坚固冷硬之人,也依旧觉得有些心悸,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么?自己从前所感受到的那些关心,那些爱护,真的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样吗?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呢?
但这种怀疑很快就被打破,师映川冷静下来,他相信连江楼虽然本质上十分冷酷,但对待少数几个人还是比较特别的,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自己,但即使如此想着,师映川也还是感到了一丝惆怅,以及隐隐的了然--自己与师尊连江楼,原来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啊。
连江楼目光如电,似乎是看透了师映川的心思,忽然淡淡道:“……不用怀疑,你与我是同一种人,否则当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师映川微微一震,道:“是。”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但这笑容也是淡漠的,道:“当年泰元帝统一天下,坐拥四海,天下万里如画江山都在其手,终究也不过是灰飞烟灭,我辈之人,求的又岂是这种不足惜之物。”
师映川微微欠身,表示受教,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瞬间消失,还不及辨别清楚,就已经化为青烟,消散无踪,之后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末了,连江楼准备沐浴,师映川便出了暖阁,他今日才回断法宗,有许多事情都想跟连江楼说一说,因此今晚就准备留在这里,暂时先不回自己的白虹山了,于是当下就叫过一个下人,让此人去白虹宫把自己今夜留宿大日宫的消息告诉宝相龙树和方梳碧,让他们不用担心自己,也不必等待。
师映川走到外面,此时却是冬日冷夜,树上压着积雪,月光如水如银,铺洒于地,一些冬日里开花的异种鲜花正迎寒盛放,师映川随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前深深嗅了嗅,只觉得满是清香之气,他所在的殿廊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朱红高柱,师映川低声道:“……来人。”
“剑子有事吩咐?”有人悄无声息地从廊下出现,师映川想了想,道:“叫左优昙来见我。”
而左优昙此时却是正在偏殿的一间角房里坐着烤火,听人说师映川有事寻他,微微一愣,这便穿上大氅匆匆过去了,一时来到师映川面前,垂手等候吩咐,师映川却没有马上说些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沉吟之色,确定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这才对左优昙道:“去给我办一件事。”
左优昙见师映川的语气和神色似乎都有点说不出的异样,心中不禁略有疑惑,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静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师映川手里拈着刚刚摘下来的那朵鲜花,沉默了片刻,眉心便渐渐敛了起来,轻声说道:“给我弄一些死囚来,我有用处。”
他顿了顿,心想自己还声明要用死囚,这算不算是一种虚伪?说到底,也不过都是用人来做实验而已,普通人和死囚难道就有本质上的区别了?但是再一转念,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能知道满足,没有更多的要求,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如此想着,不禁自嘲地一笑,又有些释然,但还是继续说着:“只要是死囚就可以,男女老少不限,身体健康或者虚弱也无所谓,没有什么限制。”一旁左优昙微微愕然,不明白师映川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要求,他要死囚做什么?但以师映川的身份,他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只要听从就可以了……这么一想,左优昙便试探地道:“那么,我先去准备……十个死囚?”师映川皱眉,既而摆摆手:“这个数目不够,先来五十个罢,送到白虹宫的地牢里。”听师映川这么说,左优昙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这时师映川又补充道:“这件事情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师映川在吩咐这番话的时候,他自己绝对不会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有多么地像连江楼,一模一样,就渀佛同样坐在云端看着下方蝇营狗苟的人群,如此漠然地俯视着大地,甚至就连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一丝丝冷漠之色也是如此相象,师映川自己没有感觉到这些,但左优昙却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左优昙微微心悸之下,立刻就又眼观鼻,鼻观心,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事实上,那些应该发生的事情却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了,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潜移默化,或许是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左优昙不再多想,只垂手应下,师映川点点头,返身回到里面,也准备去洗个澡,一时进到浴室,连江楼正泡在水中,偌大的浴池内白气蒸腾,师映川脱了衣裳下水,游到连江楼身旁,很是羡慕地看着男人完美结实的身体,连江楼容貌生得阳刚,就连身材也是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美,平时在衣物的遮掩下就已经觉得他身材很好,如今失去了遮蔽,才真正体会到这具身体究竟锤炼得多么紧实,没有一丝半点的赘肉,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太夸张,师映川满眼羡慕,双目微微一弯,就好象天边刚刚露出来的月牙儿,笑着感叹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啊,真是急死人……”说着,情不自禁地用指头戳了戳男子结实的胸脯。
男子的皮肤雪白细腻,一戳之下,连江楼出于生物的本能,肌肉便微微绷紧起来,顿时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好象戳上了一块硬邦邦的花岗岩,他连忙缩回手,哂道:“幸好没用力,不然的话,师尊你只怕要把我的指头也撞折了。”对于自己这个徒弟时不时的调皮之举,连江楼也不以为意,师映川却追着问道:“师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身材也和我现在一样么?”连江楼闻言,看了一眼师映川,少年的身体有点长开的轮廓,四肢修长,但是却还没有脱开这个年纪的男孩常见的纤细,若是换上女装,配上这张美丽如鲜花般的面孔,活脱脱就是一个绝色少女,连江楼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师映川时,对方还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只手便可以掌握,如今一转眼居然就这么大了,这么一想,也觉得意外且诧异。
师映川发现男子好象有些走神,便唤道:“师尊?”连江楼目光一动:“怎么。”师映川摇摇头,打量着男子英俊的五官,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奇怪,明明是亲兄弟,为什么师尊你和季前辈却好象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连江楼不以为意:“我二人生父是侍人,兄长肖似侍父,而我与父亲相似,这有什么奇怪。”师映川笑道:“我以前连侍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男子也是可以生育的,果真是奇妙得紧。”
师徒两人说些闲话,一时沐浴完毕,双双上了岸,换上侍女送来的新衣,两人出了浴室,师映川一边走一边说道:“师尊,我今天晚上不回白虹宫了,在你这里睡一晚好不好?”他时常会在大日宫留宿,因此连江楼毫不在意,只道:“随你。”师映川歪头看了男子一眼,笑着道:“不是的,我是指我想跟师尊你一起睡,想和师尊说说话。”
这个要求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师映川小时候倒是偶尔因为一些缘故会跟连江楼睡一张床,但是后来渐渐大了,这样的事情就变得很少出现,不过师映川毕竟是个男孩子,并非女徒儿那样与师父之间总要有些男女避忌,因此连江楼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可以。”
两人来到连江楼的寝殿,眼下时辰尚早,连江楼拨亮了灯,在灯下看着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手抄本,师映川跪坐在他身后,用大毛巾给男子擦着微微潮湿的长发,一时间殿中静得出奇,只有擦拭头发的窸窸窣窣声音以及不时翻动书页的响动,间或有灯花极轻微的爆裂声,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已经将毛巾放在一旁,凑在连江楼身边看着男子手上的古旧手抄本,但上面记录的法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驾驭不了的,多看不但无益,甚至还会有些坏处,因此师映川刚看了几眼,连江楼就已经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少年额上一弹,顿时师映川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与此同时,只听连江楼声音平淡,道:“……这上面记载的法门不适合你现在修习,不要擅自尝试。”
师映川一骨碌爬起来,嘟囔道:“我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呢……”说着,却是打了个哈欠,连江楼见状,便道:“若是困了,就去睡。”师映川揉了揉眼睛,脑袋靠在连江楼一侧的臂膀上:“不,我想和师尊再坐一会儿。”
☆、一百七十二、尴尬
连江楼闻言,目光在身侧的师映川身上扫了一下,端视了少年片刻才将目光又转回去,放回到手中的手抄本上,一面收敛心神,继续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面道:“……自己去睡。”
师映川闻言翻了个白眼,自家师父的这种不可爱的性格,还真的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啊……不过让他这样呆坐着也确实无聊,加上师映川今天刚回来,一个白天都在赶路,此时也真的有点困了,便嘟哝了几句,打着哈欠去睡了。
连江楼的床非常大,也非常奢华,里面不需要用灯火来照明,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的淡淡珠光,足以用来看清书上的字,师映川脱了衣服,仅穿着里衣和薄裤钻进被窝里,里面早就被侍女埋了几只小暖炉,烘得热乎乎的,舒服得紧,身下的褥子也是松软舒适,被褥都熏过香,闻起来香喷喷,所谓高床软枕,也不过如此了,一时间师映川哈欠连天,缩在被窝里就闭上了眼睛,安下心来。
殿中安静得渀佛一潭死水,连江楼散着头发坐着,旁边一盏纱罩灯,手里一本手抄本,一言不发地看着,表情平静得近乎有些冷,从某些方面来看,连江楼这个人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有些枯燥无趣,身为世间最有权势、站在最颠峰的那一类人,除了起居用度的水准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之外,事实上连江楼绝大部分时间的生活精彩程度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富家翁,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活是颇为枯燥而无聊的,很多人都做不来,不过想必连江楼自己应该不会这样认为,就好比那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传来‘沙沙’的微响,原来是开始下雪了,连江楼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雪粒子正落得急,再看看时间,却已经是不早了,连江楼见状,又仔细地将先前揣摩到的东西品味一番,却是嘴角露出了像普通人那样满意的微笑,这便将手抄本收了起来。
此时满殿寂静得出奇,连江楼来到床前,只见师映川正裹着被子睡得很香,头发显得有点散乱,呼吸均匀而悠长,正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连江楼看了看少年,忽然间一挥衣袖,殿中的灯光便在同一时间倏然熄灭,满殿昏沉,只有床内的夜明珠还在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珠光,连江楼抽下腰间的绦带,脱了袍子,这便上榻躺下。
罗帐缓缓垂下,掩住大床,外面的雪渐渐下得大了,从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帐中却是一片温暖安宁,偌大的床上只有师徒二人,连江楼闭着眼睛,旁边是师映川均匀的呼吸,带来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或许是有点安稳,也有点平静,更有一点久远的熟悉,但没有一种感觉能够准确地将眼下这般情形确切地形容出来,不过连江楼也并不怎么在意,他安下心来,很快就已经入睡,他的呼吸极为悠长绵和,几乎无法感觉到,若不是气色和表现与正常人还没有什么两样的话,只怕不会被当成一个活人,而在他身旁几寸远的距离,师映川亦是睡得正熟,长发披散在枕上,眉目如花,嘴唇红润,身上盖着锦被,如同一个酣梦正沉的绝色少女,旁边睡着英俊的男人,此情此景这般看来,倒像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
师映川这一觉刚开始的时候还算睡得安稳,但到了后半夜,却是迷迷糊糊做起了春梦,梦中他也瞧不清楚对方是谁,甚至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自己抱住了此人,然后就是一场异样的欢乐,到最后是一股峰回路转的味道,那是一种疲累窒息到极点然后又突然全身轻松的感觉,紧接着一下子身心绽放,陡然攀升到了无尽的云霄,与此同时,带来无穷大的愉悦,畅快无比……但这种模糊之中的快乐在师映川不受控制地释放之后,就开始消散下去,如同曲终人散一般,甚至还有一点微微的空虚感,随之而来的,就是大脑的逐渐清醒,但这清醒却显然不是好事,因为当师映川睁开酸涩的眼睛时,他看见的是一具穿着雪白里衣的身躯,两人面对面地躺着,连江楼表情平静,双目静合,无声无息的样子,应该是正睡得熟,其实这样当然没有什么,甚至就连师映川现在一只手正搭在连江楼腰上的这个事实也没有什么,但让人觉得要命的是,师映川分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裤子里,一片湿冷!
我日,这叫什么事……师映川听到自己心里‘咯噔’地一下,两只耳朵里面嗡嗡震了起来,眼前是连江楼英俊无比的脸,那完美的五官在珠光中有些刺眼,光洁的皮肤也好象在白花花地反着光,师映川又是窘迫又是尴尬,自己居然在连江楼的床上做了春梦,更糟糕的是,居然还泄了身,也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了身下的褥子?这件事情如果被师尊发现了,那就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还不如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想到这里,师映川心脏‘怦怦’直跳,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平时那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自信骄傲样子,整个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害怕被大人知道自己尴尬秘密的青春期小孩子,只迫切地想赶紧解决眼前的窘境。
一时间师映川定了定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然后马上又重新睁开,随即夹紧了腿,然后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从连江楼脚下越了过去,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哪知道两只脚刚刚落地,连鞋还没来得及趿上,就突然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这一句话当即就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师映川被唬得差点儿当场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一僵身子,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连江楼醒了,师映川却不敢转过身,怕连江楼看出什么端倪,因此只干笑一声,同时止不住地略略赧颜,讪讪说道:“没、没什么……我是想去撒尿……”
床上再没有声音响起,师映川见状,连忙趿上鞋,摸黑匆匆走了出去,叫值夜的侍女去舀一套干净的贴身衣裤来,又要了点热水胡乱擦洗了一下,等到洗完又换了衣裤,把弄脏的衣物偷偷销毁,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一时摸到床边,爬到了里面,往热乎乎的被窝里一钻,一只手却悄悄摸着身下的褥子,看看有没有被弄湿,这时连江楼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似是在睡觉,但却忽然道:“……为什么还不睡,你在摸索什么东西。”师映川心中一跳,脑子却转得极快,眼也不眨地胡说道:“这褥子好象没怎么铺平,我给它弄得平整一点……”连江楼听了,便不出声了,帐中再次安静下来,师映川暗暗吐出一口浊气,他没摸到床上有脏污的地方,这才放下心来,赶紧闭眼准备睡觉,不过这时也已经是凌晨了,再睡也睡不了多久。
等到早上师映川醒来的时候,看见连江楼正在起床穿衣,无非是象牙白圆领中衣,深蓝色宽袖直领对襟大袖衣,领口和袖口装饰着龙纹刺绣,是十分简单的装扮,头发也只是挽个道髻而已,旁边桌上放着那柄黑黢黢的和光同尘,宋洗玉正为男子整理着腰带,连江楼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浅的根本没有必要去探一探深度,似乎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在他这张脸上渀佛永远也见不到大悲大喜的鲜明情绪起伏,似乎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一些表现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样,若是随便一个人是这种死沉沉的样子的话,往往只会叫人心中生厌,但这样的形象套在连江楼的身上,却渀佛与生俱来似的,毫无半点生硬的感觉。
师映川见状,忽然就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在他看来,这世上无论一个人手里握着多么大的权势,拥有多么崇高的地位,自身具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本质上他也还是一个人而已,情感是一切有着思维能力的活物所必然具备的东西,所以那些大人物也同样会和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们一般,有着各式各样的喜怒哀乐,只不过程度大小也许会有分别罢了,就好比一个大人物也很可能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体会到很大的乐趣一样,但师映川的这种认知每次在套用到连江楼的身上时,好象就不那么让他笃定了,这种感觉令师映川很不喜欢……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师映川见男子这么早就起床了,便知道连江楼应该是要去竹林练剑了,因此连忙掀被而起,一面揉眼睛一面穿鞋,说道:“师尊等我一下,我也跟你一起去。”说着,忙忙地就叫侍女给他穿衣梳头,连江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兀自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支簪子,插在髻上。
不一会儿,师徒二人就出了门,去连江楼平时经常去的竹林里练功,连江楼并没有手把手地点拨师映川,而是自己自顾自地练剑,由着师映川自己看,这时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不大,稀稀拉拉的,师映川看着连江楼舞剑的样子,突然就觉得男子与这天上的雪花有点说不出来地相似,未必很高洁,但足够冷冽,而且完全算得上是一尘不染,骨子里骄傲到了极点,事实上这似乎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毕竟当一个人站在了连江楼的那个层次,有了莫大的权势,崇高的地位,令人恐惧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完全不骄傲呢,不必说连江楼,就连他师映川自己,也是一样的,不过倒并不是那种孤芳自赏的味道,但师映川不管怎么说,他的骄傲之中还是有着几分随和的,然而连江楼却是不一样,他的骄傲是冷的,也是能够让别人撞得头破血流的,举止言谈之间,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天生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连江楼此时练剑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来是什么,并不赏心悦目,但也决不难看,天上飘下来的小雪纷纷落下,被风缠绵地卷着,如同白色的花盛开,但在即将要落在连江楼身上的时候,却是突然间悄然融化--不,不是融化,是汽化,瞬间就被蒸发成了透明的烟气,随风而散,师映川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眸深处有明亮的颜色,最终汇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连江楼此时舞剑的样子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无趣的,但是师映川却是知道其中关窍,因此看得津津有味,也从中有所获益,现在是冬天,天亮得晚,周围都还是暗着的,不过以师映川的眼力自然不在乎这些,依然可以把连江楼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概半个多时辰之后,师徒两人从林子里出来,这时因为下了大半夜的雪,地上积雪颇厚,到处都是一片洁白,走过地上就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师映川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对连江楼道:“师尊,我饿了,咱们吃火锅好不好?”连江楼微微扬眉,声音仍是淡淡的,如同此刻天上零星飘下来的雪:“……早上吃火锅?”师映川一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吟吟地道:“好象谁也没有规定早餐不许吃火锅罢?”连江楼一向在这种不涉及原则的小事上都任凭师映川去做决定,因此便道:“你可以随意。”师映川笑容越发灿烂,道:“那咱们就吃火锅罢。”
两人倒不急着回去,走得不快也不慢,这时稀稀拉拉的小雪基本上已经停了,师映川时不时地踢着地上的雪,一副欢快悠闲的样子,完全是一个普通少年才会有的表现,连江楼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这种在他看来十分幼稚的举动,不过正当师映川玩得开心之际,忽然却听连江楼道:“……昨夜你有过梦遗,此事对身体无益,你不如与宝相龙树或者方梳碧适当亲近一二,调整身体情况。”
师映川原本正玩得高兴,突然间听了这话,顿时趔趄着一脚踩空,差点在雪地里摔了个狗□,一时间张口结舌地望着连江楼,急急巴巴地道:“师尊你、你怎么知道?”连江楼浑若无事地看他一眼,平静地道:“……我又不是死人。”
连江楼这个难得的冷笑话却并没有让师映川注意到,此刻师映川满脑子都是囧囧有神的尴尬之感,只觉得脸上**辣的,不过师映川这家伙本质上到底还是一个厚脸皮的小无赖,他才不肯把自己陷在这种尴尬的套子里,一时间脑子急转,索性打个哈哈,腆着脸干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很正常的现象嘛,我都十四了,眼看着就要十五了,年轻人难免这个……哈、哈……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个、一个有关青少年的梦而已……”
师映川干巴巴地向连江楼递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连江楼自然看见了,但他的反应完全不出乎意料,纹丝不动,和没看见是一个样子,师映川见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但他当然不能撒泼,便脑子一转,嘿嘿笑着就凑了上去,拉住连江楼的一只胳膊,一脸无害模样地笑嘻嘻问道:“师尊,你也是从我这么大的时候过来的,那你当年出现像我这种情况的时候……嘿嘿,大家都是男人,男人嘛,总有冲动的时候,既然如此,那么师尊你是怎么解决的啊?”
师映川说这种话题完全是为了噎住连江楼,以他对连江楼的了解,这个男人对男女之欲好象完全不感兴趣,很有可能之到现在还是元阳未失之人,如此一来,自己挑起这个话题,一个‘老处男’又能说什么?哪知道连江楼听完,脸上却依旧是平静的样子,眼眸如渊,像是蕴藏着无数智慧与明悟,很淡然地说道:“我也是血肉之躯,正常人有的生理情况我当然也一样会有,当初我年少正值身体急速发育的阶段,正是身为男性、爱欲之念最旺盛的时候,平日里若是有这种生理需要,我一般都是以打坐练功来将这种本能压抑下去,否则在冲动之下若是泄身,有害无益……”
“停停停,打住!”连江楼还没有说完,师映川就已经赶紧打断了男人的话,样子近乎有些气急败坏,他脸上分明泛起一丝尴尬,更有一丝意外,没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师尊连江楼竟然会就这个话题对自己侃侃而谈,不过当看到自家师父那张若无其事得简直无辜的脸时,师映川又立刻泄了气,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挠了挠头叹道:“师尊啊,作为一名在徒弟眼里形象无比高大、地位无比尊崇的君子级别的人物,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这种话根本就不应该是一个师父讲给徒弟听的事,你应该时刻维护自己在我心里的完美形象啊,可是你倒好,一点儿也没有矜持严肃的意思……”师映川一摊手:“瞧敲,我这幼小的心灵都快受到创伤了。”
连江楼微微挑起浓黑的眉毛,神情依旧宁静,不以为然地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不但如此,言谈举止也不应该忸怩作态,往往‘直接’才是最简单的表达方式。”师映川翻了个白眼,索性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