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师映川的双眼之中终于有所波动,眸内当即精光一闪,与此同时,那蓝衣少年的身体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猛一哆嗦,一股冰冷刺骨得好似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感觉在一瞬间传遍了全身,只因师映川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不屑与浓浓的鄙视,他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淘洗,如今行事皆随本心,心中既然因这蓝衣少年而产生不快之感,那么就随手将其打杀了就是,万事随心,不必有那么多的考虑……想到这里,正拿着筷子的手便紧了紧,虽然还没有什么动作,但右手却已经是蓄势待发,只等着那蓝衣少年再开口,便立刻将这个聒噪惹厌的家伙随手收拾一番,不一定要取其性命,但必要的教训还是不能少的。
但就在这时,就在师映川心中这个念头一动的瞬间,坐在他对面的方梳碧明明武功寻常,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象若有所觉一般,当即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师映川的手背上,然后柔软温暖的纤手就握住了师映川的手,眼中有些黯然之意,似乎是感觉到了师映川想要动手,于是便阻止了他,师映川见状,就笑了笑,说道:“不用担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说着,便问方梳碧道:“吃饱了没有?”方梳碧已经吃了七八分饱,更何况眼下这个局面,她哪里还有继续吃饭的心情,便道:“我已经吃好了。”师映川点点头:“嗯,那我们就走罢。”他说着,从怀里摸出碎银放在桌角,然后就起身拿了包袱和佩剑,另一只手去拉方梳碧,但这时劲装青年见他们两人要离开,哪里肯放这一对小情人就此逍遥,当即一个箭步拦在二人的去路上,有心想喝骂一番,但眼见师映川清灵出尘,旁边方梳碧亦是秀美,这二人站在一起,真也算是一对碧人了,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免对美人不自觉地多一分宽容,于是青年便压下了斥骂的冲动,厉声向师映川道:“小子,我见你年纪轻轻,容貌也不俗,他日何愁没有良配?却为何要拐带他人的妻子,做下这等令人不耻之事来!你若现在回心转意,交出方小姐,去方家赔个罪,方氏一门向来宅心仁厚,想来也不会如何难为你!”
说到后来,劲装青年已是声音越发凌厉,说的这番话更是刺人肺腑,但也字字都是好心之言,师映川见状,便略微抬起了薄薄的眼皮,目光落在了这青年的脸上,用一种混合着嘲弄与无所谓的语气平平道:“……让开。”师映川如今性情虽然磨练得使之变化极大,但他毕竟出身断法宗,身份极是尊贵,再加上修为日益深湛,因此即使自己不觉得,但举止言谈之间有时也会流露出近乎尊卑分明的感觉,此时他抬眼望来,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却只觉眼前这个美貌少年就好象高高在上,正对着下面之人发号施令一般。
这种感觉自然不会让人喜欢,劲装青年大怒,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伸手就已抓向了师映川的肩头,想要将这漂亮少年拿下,师映川见状,轻轻扬眉,一双凤眼之中已经透出肃冷的光芒,他倒也并没有下狠手,只是轻轻将方梳碧向后一拨,整个人已经挡在了女孩面前,此时那劲装青年手还未曾碰到师映川的肩头,目光就先与对方的目光撞在一起,如此四目相对,青年心中顿时一震,竟然就觉得气血微微翻涌起来,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就欲抵挡,但是几乎就在这时,青年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手指距离对方的肩只剩下半寸,就突然只觉嗓子一甜,一股鲜血当即冲涌上来,胸口好似被大石击中一般,顿时把这口血吐了出来,同时踉跄后退,不远处那个蓝衣少年见此情景,挺身拔剑而起,威利喝道:“好贼子!”
这少年大喝一声,挺剑冲到近前,一股剑气已随之扑面而来,这蓝衣少年虽然年轻,但令人惊讶的是剑气却不见丝毫弱势,这时师映川仍然将方梳碧掩在身后,整个人淡漠依旧,他随手就将手指一弹,一股劲气立刻激射而出,此时他与那蓝衣少年之间的距离不过数丈而已,这一道劲气瞬间就将蓝衣少年的剑气尽数淹没。
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剑气顿时被打得涣散开去,再也无法凝聚起来,更恐怖的是,师映川打出的那一道劲气已经毫无阻碍地迎面刺来,势不容避,蓝衣少年大骇,这才明白自己以前真的是太过自负,坐井观天了,这美貌少年年纪小小,却竟是有这等修为!但此时此刻,他已根本无可抵挡甚至躲避,只得暗叹一声,满心不甘地闭目待死,但就在少年心灰意冷之时,那凛冽的气息却突然间悄然自动散去,但蓝衣少年却还是胸口一窒,气血翻涌,但他却因骄傲之故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肯让那口鲜血溢出来,以免越发丢了面子,但他这么一来,胸中那股滞涩之气便是挥之不去,只怕是要受些内伤,这时师映川已拉住了方梳碧的纤手,他扫了一眼那蓝衣少年,方才一招用出,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动手,此时拉紧了方梳碧的手掌,对那少年说道:“这口血若再憋着,你这内伤便至少要养上三个月才可痊愈。”
师映川话音未落,蓝衣少年就已再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带着点黑色的鲜血,顿时觉得胸口舒畅了起来,这时他连退几步,脸色已经铁青,知道这美貌少年决不是自己能抗衡的,与此同时,师映川却已牵着方梳碧的手向楼下走去。
但方才这一幕看在其他人眼里,却激起了众怒,诸人虽然看出师映川武艺出众,但此刻周围这么多人,胆气自然壮了,如此身处这般千夫所指的境地,若是一般人的话,必定是感觉好似芒刺在背,但师映川却是依旧神色自若,那是一种不为任何外界事物所影响的纯粹,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经脸色微微苍白,但表情却还依然坚定的方梳碧,安抚似的拍一拍女孩的肩,柔声道:“……没事的。”刚说完,面上的神情虽然还是沉稳淡漠,却也再掩不住眼中的变化,两道森寒锋锐得好似利剑一般的目光微微一动,已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但凡有人撞见他那宛若实质性的目光,顿时就只觉得仿佛一盆冰水当头灌进了天灵盖,心中瞬间泛起丝丝颤栗,师映川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略略一扫之后,右手大拇指就按住了剑柄。
方梳碧立刻就抓住了师映川的手,急声道:“别……”她不希望师映川因为此事与这么多人发生冲突,师映川却只是笑了笑,道:“没事。”紧接着,他环视四周,视所有或是不屑或是鄙夷或是谨慎的目光统统如无物,只平静地开口说道:“我做了什么事情,都与旁人无关,谁若是不服的话,只管来找我!这世上的规矩向来就是生死辨真伪,拳脚定道理,谁想掺一脚打抱不平,就来试一试我的剑,看一看到底谁的话才是对的!”
师映川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说话之际带了些许内力,不少功力尚浅之人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显然是受到了震荡,而几名不曾习武的普通人却是受到波及,遭了池鱼之殃,当即被震晕过去,不过倒是不曾受伤,众人之中也有见识不凡之辈,见状心中已是明白,这拐带新娘的漂亮少年定然出身非同一般,不然如此年纪轻轻,怎会有这等功夫?想到这里,一名曾经受过方家恩惠的中年人排开众人,走到前方,沉声道:“……这位小哥小小年纪有这等修为,想必也是出身名门大派,既然如此,却为何做出这抢人未婚妻子的事情?你家中长辈若是知道,只怕也不会赞同!况且你有这等资质,天下之大,什么好女子娶不到,又何必作此龌龊之举,平白惹得千夫所指!”
师映川现在看起来就知道不会超过十五岁,从他表露出来的功夫来看,这等年纪就有如此修为,资质真真是出类拔萃的,这世间一向以武为尊,凭这少年表现出的潜力,日后必定是一流的武者,这样的强者连王侯将相家的小姐都是可以迎娶的,名门大派的优秀女子也是可以,确实没有必要抢夺别人的妻子,平白落个恶名,所以这中年人的话也算是为他好,而师映川听了这番劝导的言语,忽然间就微微一笑,道:“……此事确实是我不对,因此我可以承诺,我欠下那位嵇狐颜嵇公子一个人情,他日若有事需要相助,我自然会尽力帮忙。”
他刚说完这话,一个粗豪汉子便冷笑道:“小子,你又是什么人,‘小医圣’嵇公子岂会要你相助?这个‘人情’果然可笑得很!”师映川看了那汉子一眼,平静地道:“我乃这一代白虹宫之主,我的人情,想来还不至于太过廉价。”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猛地一凝,在场众人登时脸色大变,这白虹宫之主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没有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这抢亲的美貌少年,竟然就是断法宗在外游历两年没有音信的宗门剑子!
楼内一片哗然,这消息实在太过惊人,方才那蓝衣少年听了,瞬间已汗湿重衣,一想到刚刚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若是当时那剑子没有收手,自己死了也是白死,家族里的长辈是绝对不敢向断法宗那样的庞然大物寻衅的,只能打落了牙和血吞!想到这里,蓝衣少年又是后怕又是庆幸,下意识地张眼一望,却愕然地发现师映川与方梳碧已经不见了踪影,竟是不知道那二人是何时离开的。
……
万剑山。
一片湖水清澈如镜,天光云影倒映其中,湖边不远处是大片的花丛。
琴声悠悠,一名紫衣人坐在湖边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石上,膝头横着一具古色古香的琴,紫衣人眉心一点殷红,戴着金冠,黑发垂身,腰间系着一块美玉,修长的手指悠然拨着琴弦,此人肌肤如同雨后新瓷,眉目如画,正是季玄婴。
远处,一名相貌十分清秀的男子正走在小路上,忽然却听到有隐隐的琴声传来,这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听了这琴声之后,不知为何眼神猛地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当下立刻转身,循着琴声方向便快步而去。
☆、一百零六、知音
这男子却是武帝城的向游宫,此时他快步循声而去,心中微微震动,说不上究竟是惊喜还是别的什么,只因这琴声实在是与他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其实这也是巧合,当年师映川与季玄婴从纪妖师手里脱身之后,舟行水上,准备前往师家去取回那幅《怯颜图》,路上季玄婴便弹过一曲《凤求凰》,意在向师映川表达自己的求亲之心,当时正巧向游宫与白照巫所在的船经过,向游宫听见此曲,惊为天人,不过当时彼此却并没有碰面,后来向游宫每每想起之际,总是有些遗憾,却不曾想今日竟然会再次听到这琴声,向游宫在音律方面造诣极高,一听就知道这必是当年那人所奏,更巧的是,奏的也还是当年的那曲《凤求凰》。
湖水如碧玉一般,波光粼粼,季玄婴淡然拨着琴,面色平和,与两年前相比,他的面貌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气质却似乎成熟沉稳了许多,此时他白皙的手腕上还戴着那颗淡黄的相思石,其实凭借此物他是可以找到师映川的,但当年他腹中怀着季平琰,行动不便,而后来生下孩子之后又要养伤,伤口痊愈之后又因为儿子幼小,实在离不开父亲,再说师映川也早已经表态,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炼心之路,不希望有人打扰,因此一来二去,最终季玄婴还是没有利用相思石去寻找师映川的踪迹。
日光暖暖照射,然而就是这种灿烂的美景,却丝毫打动不了季玄婴,他一边弹着琴,一边想起某个人有点滑头有点温暖的笑容,季玄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中迷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喜欢那个人,那种感觉无以名状,不过他知道自己确实是喜欢对方的,而且是被那人给生擒活捉了,只不过那个名叫师映川的少年之所以把他生擒活捉,并非是用什么武力与智谋,而是用了一缕淡淡情丝。
思及至此,心中有些波澜,但手上拨动琴弦的动作却是丝毫也不乱,季玄婴神色淡淡地看着面前的湖水,那一份心思全部都放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而此时向游宫正走在朝这边行来的路上,一时琴音入耳,向游宫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或者是想做什么,他目光微微转动之间,迅速地扫视着四周,脚下不停地循着声音去寻找抚琴之人,这时琴声有些寂然之意,如细雨般洒下,淙淙溶溶,也越发清晰了,向游宫又走了片刻,前面一拐,很快就看到一片稀疏的树林,而且还听到了隐隐的水声,向游宫毫不迟疑,直接穿林而过,然后就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泊清澈湖水,湖边一块石头上正坐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人,背影略觉修瘦,黑发垂垂,头顶戴着金冠,明显是个男子。
向游宫见状,毫不意外,当年他听了此人弹的曲子,就知道抚琴之人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凤求凰》这首曲子本就是求爱所用,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会主动弹奏来向男人求爱的?因此弹琴之人自然是个男子,而当时向游宫也是弹了一首赞美男子高华卓秀的《淇奥》回应的。
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声音淡淡道:“……此处是我所居之地,不许旁人随意踏入,莫非阁下不知道?”这声音好似玉器相击也似,清朗明脆,又有些冷漠,说话间,那紫衣人已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白皙的面孔。
季玄婴方才已经察觉到了有人走近,并且感知到对方修为深湛,但他却仍然行若无事一般,只淡淡回头看了过去,在用目光锁定住对方的刹那,发现原来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却不知此刻向游宫心中却是一跳,难以平静,只凝目看着对方--内外空明,有名剑风神!
那紫衣人回过头来,似乎是也有所察觉,微微张眼,目光穿透了空气,不经意地与向游宫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两人目光碰撞之际,就好似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投入了一块石子,顿时扩散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紫衣人眉目宛然出尘,额上一点殷红衬得原本就光滑的肌肤仿佛白嫩得要滴出水一般,长眉迤俪,向游宫乍见之下,心脏不可知地剧烈一跳,双目定定凝望着紫衣人,一时间似乎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不过向游宫毕竟并非寻常之人,略一失神之后就立刻定下心来,眼眸里异样的波澜也开始迅速沉淀下去,此时虽然只是一眼而已,但向游宫却已由那额上的红记猜到了这看起来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紫衣人的身份--妙花公子季玄婴!
思及至此,向游宫眼波一动,却不曾流露出来,这妙花公子乃是万剑山出类拔萃的人物,也是暗地里颇有私议的一个人物,这其中就牵扯到一件风流公案,当年季玄婴乃是年轻一辈中颇有声名的青年才俊,无论是家世还是个人资质,都羡煞旁人,兼之容色出众,因而受到无数年轻人的倾慕,甚至由于还是侍人身份,所以这倾慕之人除了女子之外,还有许多年轻有为的男儿,同门之内便有不知多少人期盼自己能够得其青睐,但这妙花公子性情冷淡,一向对那些殷勤小意之人不假辞色,而旁人在他面前也往往自惭形秽,不敢有所行动,然而就在两年前,妙花公子季玄婴却在万剑山生下一子,也因此惹得一片大哗,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坦然说明此子生父便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至此,季玄婴便在万剑山清修,抚养儿子季平琰,这位身份显赫的青年自那以后便很少离开万剑山,只一意修行。
眼下面对着这位传闻中的主角,向游宫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思绪微乱,便是从前见过无数美女,向游宫也没觉得怎样,然而此刻,他却在这位妙花公子的淡淡一瞥之下,感受到了一股无可解释的纯粹心颤,倒让向游宫有些捉摸不透,这时季玄婴的神情倒是出奇地平静明淡,两人目光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不出确切之意,也看不到有什么仓促,看起来季玄婴倒是没有什么被打扰的不快,向游宫莫名松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没来由的隐隐烦闷,心中也是一动,却并不是因为看到青年出尘的容貌,而是那种环绕身周的气度,对方面上的神情虽然平淡,却仿佛会说话一般,那表情里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这么一个意思:什么人?
这种冷静犀利的眼神让向游宫转瞬间身心清明起来,于是他就微微地笑了一下,对着青年点头致意,道:“……武帝城,向游宫。”季玄婴闻言,便已了然,向游宫与白照巫来到万剑山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于是便点点头算是致意:“……季玄婴。”说罢,就自顾自地重新低下头,开始调着琴弦,风吹过,带起丝丝黑发飘扬,当真是一幅如画美景,向游宫见状,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感受,不过此念一生,虽然觉得是一件古怪的事,却又觉得有几分莫名的心怀大畅,当下便微笑道:“不知这里是阁下的清修之地,实在是打扰了,只不过向某一贯在音律之上颇为喜好,方才听见琴声,这才循声找来此处,并不是有意扰人清净。”
季玄婴也是听说过向游宫在音律上的造诣的,因此向游宫这边说着,那边季玄婴已经抬起头,扭脸再次望了过去,两下里目光一触,季玄婴很是自然,完全没有什么感觉,向游宫却是心头微波,先前那种莫名的感觉又再次涌了上来,季玄婴明澈如霜的眼睛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流露出来,那种感觉是如此纯粹通透,明明其中并没有蕴含着丝毫的力量,却偏偏就好似一记重锤一般,直接敲碎了某个屏障,正正击在了向游宫的心头,
好在向游宫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这丝心绪也就匆匆闪过那么一瞬,便立刻将其打散,他略一转念,便走了过去,季玄婴见了,只是任对方走近,直到停在自己身前不远处,向游宫看着青年慢慢调弄琴弦,一时也没弄妥,便道:“不如让我试试?我倒是惯于做这些事情。”季玄婴性情直接,当下连推辞都没有,便毫不迟疑地将琴递了过去:“……有劳。”
向游宫见他如此爽快,丝毫没有常人应该会有的客气与推辞,心中倒是颇为欣赏,接了琴便熟练地调弄起来,一面试音,很快就弄得妥当了,一时季玄婴接回了琴,伸指拨了几下,听见声音十分清越,自然满意,而这时候向游宫便没有了什么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偏偏他又不想这么离开,但是季玄婴这个样子明显是不大喜欢与人相处的,自己硬是留在这里,只怕会惹人反感,当下向游宫心念转动,忽然间就让他想到了一件合适的事情,只要这个话题一出,想必季玄婴还会主动与他攀谈,思及至此,向游宫便道:“……我与师弟前来万剑山的途中,倒是碰巧与师剑子见了一面。”
此话一出,正在拨琴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一顿,就势将一根琴弦紧紧拈住了,虽然这话似乎只说了半截,但其中却足以透露出许多信息了,季玄婴又怎会听不明白,向游宫甚至有一种感觉,面前的青年在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度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看得很清楚,这位妙花公子先是一震,紧接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对方就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已经平静了,再次恢复了与方才并无二致的表情,重归先前的波澜不惊,然后看着向游宫,问道:“那么他现在……还好?”
此时桃花谷方家被抢亲一事已经传开,抢亲之人的身份乃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的这个消息也迅速扩散出去,据说还是剑子携那方家女儿现身于人前,这才被人得知的,而此事身在万剑山的季玄婴自然也听说了,因此这时向游宫就不免格外注意这个青年的反应,只答道:“……师剑子看起来还好。”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似乎被情人背叛的男子并没有什么很特殊的表示,脸上的表情平静依旧,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之中,或者说,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青年就微微低垂了头,没有人能再看到他的表情,只淡然自若地看着膝上的琴,用手抚摩着,向游宫甚至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波动,青年周围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甚至连微风都感觉不到,而这种平静的氛围似乎又影响了周边的人,让向游宫也不由得有些沉静,这时季玄婴却再次开口,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问道:“阁下可否细说一二?”
如此简略而直接的言语,倒也确实符合妙花公子的性格,向游宫语气平和地道:“当然可以。”于是就把自己当日遇见师映川之事都一一说了,季玄婴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微微点头,到后来季玄婴嘴角微勾,仿佛是笑了一下,只不过那嘴角勾起的幅度极小,向游宫几乎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向游宫忽然就觉得自己那天遇见的漂亮少年真的很没有眼光,有了季玄婴这样的情人,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了儿子,居然还不曾满足,反而去沾惹那个方家的女儿,何其不智!想到这里,再看季玄婴却是一副平淡自如的样子,心中就莫名生出惋惜之意,其中又搀杂着丝丝古怪,然而这种感觉却是一闪即逝,还不等他有什么更深的感触,季玄婴已经再度抬起头来看向他,说道:“……听阁下这样说,他这两年里倒是变化很大。”
季玄婴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完全恢复了正常,但向游宫却并不想这么认为,不过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先前自己对季玄婴所产生出来的那一丝所谓的为其不值是非常可笑的,季玄婴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同情,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内心强大无比,纵然在其他人看来他是被师映川背叛了,但对季玄婴本人而言,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想到这里,向游宫不禁有点自哂,自己先前的想法果然是有些自以为是了,季玄婴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没有什么人具备同情他的资格。
“……父亲!”正在这时,一个突然响起的清脆童音打破了平静的气氛,只见远处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正笑嘻嘻地跑了过来,穿着大红缕金撒花对襟小褂,浅黄竹菊万字福寿刺绣撒花裤子,戴着金项圈,这是个大概两三岁的男童,白嫩可爱之极,就仿佛是翠叶上的一滴露珠,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亮晶晶圆溜溜,看起来古灵精怪,季玄婴看到这孩子跑来,脸上就露出了一丝柔软之色,向游宫心中一动,知道这孩子定然就是季平琰了。
季平琰迈着两条藕节似的腿跑了过来,那小嘴嫩红如樱桃,白胖胖的双颊就仿佛最上好的豆腐一样,弹性极好,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在上面戳一下,不过小家伙立刻就发现了向游宫这个陌生人,于是便带着好奇的表情看了过来,也许是向游宫的样子很容易让小孩子有好感,因此季平琰就突然对着青年笑了起来,眼睛笑得都要眯成一条缝了,然后一头扑向季玄婴:“父亲!”
这季平琰虽然可爱,但他生得却并不像季玄婴,眉眼轮廓之间几乎找不到父亲的影子,季玄婴正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季平琰还太矮,没法扑进他怀里,而季玄婴也似乎没有抱他的意思,只是将手放在琴上,淡淡道:“……你不在你师祖那里,到处乱跑做什么?”
季平琰见状,似乎是觉得父亲态度冷淡,明亮的眼睛里就开始浮现出了一层雾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玄婴,黑黑的眸子里好象充满了控诉与无声的指责,微微瘪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这种表现所做出来的效果比那些嚎啕大哭的小孩更让人怜爱心疼,尤其他生得实在可爱,于是杀伤力就成倍叠加,连向游宫在一旁看了,都有了想去抱他哄一哄的冲动,这时季玄婴皱皱眉,把古琴放到一旁,伸出手将季平琰抱了起来,道:“今天识了字没有?”
“有……”季平琰脆生生地答道,软软嫩嫩的小手抓住季玄婴的袖子,漂亮得好象黑葡萄的眼睛眨啊眨的,眼里原本的水气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大眼睛里满是无辜之色,看得向游宫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小小年纪,倒是个小机灵鬼儿!
季平琰果然杀伤力十足,这样漂亮可爱得出奇的小宝贝,任谁见了都是忍不住心软的,季玄婴的眉也不自觉地微展,用手轻抚了一下儿子的头发,道:“回去找你师祖,嗯?”季平琰黏在父亲怀里,小手紧紧抓住青年的袖子,身体扭来扭去地不肯:“不要,琰儿要父亲抱……”说着,无辜地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季玄婴,撒娇道:“父亲陪琰儿玩。”季玄婴向来喜欢安静,对小孩子是没有什么耐心的,正要回绝儿子,一旁向游宫却忽然道:“你叫平琰?我来陪你玩好不好?”
季平琰听了,顿时扭头去看向游宫,然后就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吐了吐嫩红的小舌头:“不跟你玩。”向游宫见状,禁不住笑了起来,季平琰扒着季玄婴的肩头,倒是表现得十分乖巧的样子,他不认得向游宫,这里平时除了他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来过,此时季玄婴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向游宫身上扫过,顿了顿,方道:“……有事在身,失陪。”说着,已站了起来,一手夹着那张古琴,一手稳稳抱着季平琰,向游宫微微一笑,洒然道:“今日我也打扰公子了,公子请便。”说这话的时候,向游宫心中突然就没有任何预兆地闪过了一个想法,完全就是下意识闪过而已,但这个模糊的念头一旦涌现出来,却是有了很大的冲击力,不过尽管如此,他表面上还是掩饰得很好,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很快,季玄婴就已带着季平琰走远了,向游宫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紫色背影,眼中有淡淡的异色,他修长的身体立于湖畔,微风过处,平静的湖面泛起点点涟漪,一如他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