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手足无力,被侍女轻轻扶着,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因此哪怕很短的一段距离也会耗费不少的工夫,这里景色十分美丽,有身穿罗裙的美婢行走往来,不远处有一个圈起来的矮围栏,里面栖息着几只白孔雀,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一名绿衣小鬟正在向食盆里倒川梨、黄泡等果实。
师映川正欲走近去看,脚下却忽然一松,原来是右脚的鞋子掉了,那鞋是在铺子里买来的成品,自然不会完全合脚,师映川偏偏又脚下发软,这便扭掉了鞋。
扶着师映川的几个侍女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师映川正要叫人帮他把鞋捡起来穿上,远处却忽然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来到了近前,原来是宝相龙树正好回来了。
青年疾步走来,走得很快,然而下一刻,周围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宝相龙树在师映川身前站定,既而无比自然地单膝触地,半跪了下来,动手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鞋子,这山海大狱的少狱主,此刻仰起头看了一眼师映川脸上微微吃惊的表情,嘴角就泛起了笑意,目光落到男孩清澈的瞳子上纠缠了片刻,于是那目光在瞬间就由犀利变得温柔如水,道:“……外面日头这么毒,怎么却出来了?”口中说着,一面就在众人屏息止气的注目中一手拿着那只鞋,一手托起师映川穿着雪白袜子的右脚,认真地将鞋子套了上去。
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发出声音,只有阳光铺洒出一天一地灼目的金光,在众人都仿佛傻了眼一般的注视中,宝相龙树却好象完全不觉得有旁人在场一般,帮师映川穿好了鞋,这才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再自然不过,就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师映川忽然只觉得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得慌,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地慢慢地流淌着,惘然若失,宝相龙树却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走向听月楼。
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两名少女呆站在花丛后面,宝相宝花和甘幼情眼睁睁看着青年抱着那个身披薄薄斗篷,根本看不清楚面目的人走进听月楼,即使相隔这样远,也依然能够感觉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满满温柔,如此温柔,能把人打倒在地,也能让人近乎绝望的温柔。
☆、三十八、再遇
宝相龙树抱着师映川回到听月楼,师映川被他放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时伏在枕间,心中却犹自被方才发生的一幕所影响,默然无语,宝相龙树望着他满头黑发散在枕上,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坐在床边抚上男孩的肩膀,道:“……怎么好象不痛快的样子?”
师映川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青年,想到这一路对方视自己如至爱一般,无论自己说什么要什么,都从无违逆,极是温和,唯有在两人接触之际总要揩些油水,必使自己恼怒起来才肯不情不愿地罢手,想到这里,师映川口气淡淡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连路都走不得,怎么可能心里痛快得起来?”
宝相龙树微微一顿,立刻又笑道:“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这样可以贴身照顾你。”师映川双眉微蹙,费力地自己慢慢坐起身来,道:“你觉得这样很好,可我却不喜欢,我是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不是娇滴滴的小妞儿,用不着别人这样服侍,我喜欢无拘无束地走,跑,跳,而不是被你时时抱在怀里。”
宝相龙树沉默起来,师映川也不多说,只看着他,未几,宝相龙树轻叹一声,道:“好罢,是我不对,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就这样拘住你,以后再不会了。”他说着,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再次返回,掌心里托着一丸丹药,来到床前喂师映川吃了。
这东西入口即化,很快,师映川就觉得四肢渐渐开始不像先前那样酸软无力了,他如今虽然内伤未愈,但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伤势也已经好了许多,此时身上逐渐恢复了力气,便盘膝在床,闭目调息起来,宝相龙树在一旁看着,面上似乎有一丝失落,但心中的一腔柔情却不足为外人道,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师映川调息既毕,只觉得周身舒坦,虽然伤势还没痊愈,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睁开眼,见到宝相龙树还是坐在一旁,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做不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还是很快归于平淡,只道:“岛上这里的确风景优美,只怕内陆许多地方都是比不上的。”宝相龙树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师映川的头发,微笑道:“蓬莱确实是个好地方,你不妨在此多停留些时日。”
然而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师映川敏捷地头颈一偏,便避过了宝相龙树伸来的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青年,道:“你这家伙近来可是无礼赖皮得很,但我眼下既然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了,那么你还是收敛一些才好。”
师映川的表情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就变成了笑容当中深藏着的俏皮,很是可爱,宝相龙树哂道:“就知道你会这样翻脸无情,唉。”师映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发现你这个人颠倒黑白还真有一套。”
他这样一眼瞪去,再是平常不过,但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却觉得那眼神似嗔似羞,顿时仿佛三伏天被泡在沁凉的海水中荡漾一般,连一颗心也荡漾起来,酥麻麻的,不由得笑道:“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师映川立时哼了一声,嗤道:“打住!宝相我可告诉你,你把你这些调调儿还是收起来的好,这些日子你趁机揩油,好在我是个男子,倒也罢了,没什么亏可吃,若是换个姑娘家,凭你这般轻薄无状,定是要杀了你才解气。”
宝相龙树哈哈大笑,调笑道:“这有什么,你若真是个姑娘家,我自然是负起责来,娶你过门就是。”师映川知道这厮脸皮厚起来当真胜过城墙,索性便不理睬,只把此人晾在一边就好,但宝相龙树却不肯让他清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以前你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
青年的眼睛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也拢入光线照不进的淡淡的阴沉,一闪即逝:“既然如此,那么,那个女子是谁?”
师映川听他问起此事,面上却开始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望着宝相龙树,眼中有一缕精光闪过,心平气和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宝相龙树轻描淡写地一捋衣袖,很自然地道:“没什么,我只是很想知道,能让你喜欢的女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青年顿一顿,平静道:“是那个叫皇皇碧鸟的小丫头吗?我听说你和她一向关系很好……”
“不是她。”师映川忽然打断了宝相龙树的话,他摇了摇头,想起那个清削的身影,嘴角就不自觉地噙出了一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却依然被宝相龙树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师映川道:“碧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却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宝相龙树眼底深处隐藏的厉色无声消去,师映川自然不会跟他说起那人,一时间不免就有些冷场,半晌,宝相龙树忽然道:“我自认不输于任何人,区区一个女子,我宝相龙树岂会惧她?小川,纵然你眼下对我没有情意,日后也终究是我的人。”说罢,起身离去。
如此过了两日,这一天师映川在外面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岸口,他看着水上往来的船只,随手一拍腰间的别花春水,问身后一直跟着的侍女道:“怎么今天好象人格外多?”那侍女道:“今天是小姐十六岁生辰,请了不少人来此聚会。”
“哦?想必热闹得很。”师映川随口笑道,那俏丽侍女名唤轻云,闻言亦笑,说道:“可不是?能来此处的都是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还有许多家族的小姐们,眼下这些船都是载客去往风霞岛的。”
“既然这么多人,那我们不如也去瞧瞧热闹?”师映川饶有兴致地说道,他前时在船上闷了一路,这两日在伏龙岛基本只圈在听月楼左右,实在是闷得紧了,自然想要散心,这才有此想法,轻云却犹豫起来,道:“此事奴婢做不得主,少主那里……”师映川摆摆手,不在意地道:“他不是叫你们只管听我的话么?既然如此,你只管听我的,他须怪不得你。”
轻云见状只得应了,便去招了船来,两人登上船,前往风霞岛。
这风霞岛鲜花遍地,景色极美,岛上的路间随处可见有鲜衣华服的年轻人往来,师映川游兴颇盛,轻云见他专往景致优美的地方走,便提醒道:“公子,这后面有一处好地方,花开得极好,景色天然,公子不如去看看?”师映川果然来了兴趣,笑道:“好啊。”
两人便沿着一条小径而去,少顷,前面忽然景色一变,满目艳丽如画,空气中香浓欲醉,是一片无际花海,师映川笑道:“果然是……”话还不曾说完,却突然顿住了。
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花海中徜徉,粉色淡淡的衣裙,秀发如瀑,师映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孩子,许多斑驳发黄的记忆再次鲜活起来,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与远处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种无法宣泄的感情一丝丝一缕缕地深入到骨头里,有痛,有苦,有甜,有涩,难以把握,难以分辨,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如此清晰而深刻,这些东西糅杂到最后,突然就随着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四散开去,如同此刻风中纷纷扬扬的花瓣,软软飘落在心中一处最柔软最纯净的所在……师映川忽然笑了,他对身旁的轻云扔下一句:“在这里等着我。”然后便朝着远处走去,他走得那样快,将明媚的阳光都统统甩在了身后。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好。”这句话也许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又也许是包含了无限感慨才抒发出来的最自然的话语,总之师映川就这样说了出来,他站在少女身后,双眼如星,笑容灿烂,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道尽的温柔。
方梳碧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次遇见这个男孩,几乎在下意识转身看到对方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就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前时与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在眼前翻飞不休,并且如此清晰,就仿佛发生在昨日,此时此刻,方梳碧这才明白或者说这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对于这个男孩的印象,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深刻。
师映川微微欠身,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他微笑着对方梳碧道:“……这些日子不见,我心中很是想念你,你可也想念我么?”
方梳碧长长的睫毛轻颤,微微翘起的红润嘴角令人想在上面轻啄,这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愕然表情哪怕是在这么多年之后,师映川依然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在此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个叫作香雪海的女孩留给他的记忆纵然是穿越了两个时空,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打磨,却还是深深深深地印在他心中的一处角落,从来没有丢失过,也没有褪色。
师映川含笑紧盯着方梳碧,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流转,方梳碧有些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她看着男孩温柔的眼神,听着他明明十分卤莽轻薄,然而却透着无比诚挚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突然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一刺,就这么打破了她十四岁少女敏感而朦胧的心防,然而这罪魁祸首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望着她笑,说道:“你今天穿的这件衣裳很好看,我很喜欢。”
师映川如此说着,看着方梳碧那张俏丽清涟的面孔,那精致的琼鼻,那红润的唇,那牛奶般白嫩的肌肤,不禁发自内心地微笑,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有了窈窕的样子,微微鼓起的胸脯被薄薄的衣衫描绘出动人而青涩的曲线,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一如曾经的十四岁,在这个时刻,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那是曾经灾难降临时他脑海中最后的记忆。
师映川的眼睛忽然有些涩,面前的少女还是那样动人,可他却想起那时自己醒来后看见的她的样子,她静静躺着,浑身冰冷而苍白,如此突兀地结束了那犹如夏花般璀璨且短暂的人生,强行将自己对她的记忆永远终止在十八岁。
☆、三十九、风霞岛
十八岁,如鲜花般美丽的生命,就那样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无声凋零,当看着少女毫无生气的冰冷身体时,那时候的他喊不出,叫不出,只是一直看着对方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一颗心止不住地沉下去。
师映川仍旧微笑着,心中五味杂陈,右手握紧了剑柄,而一颗心却渐渐熨贴下来,他注视着面前这个与记忆中并无改变的少女,只觉得心中欢喜无限。
方梳碧眼下已是十四岁的少女,很懂得男女之间的一些微妙之事了,此时被师映川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终于有些禁不住,雪白的耳朵开始逐渐发红,她有些局促地微微偏过身子,似乎是怪对方卤莽大胆,漂亮的眼睛便瞪了师映川一下,然而师映川看到这一幕,却是笑得愈发灿烂,这少女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哪怕满天的星光都全部陨落,也不及她眼眸的明亮,就连这样含嗔瞪人的风情,这么多年了,甚至跨越了不同的时空,却依然不曾改变。
师映川心中无法平静,他百感交集,一时间忽然就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半晌,他才微微一欠身,含笑问道:“……你可相信,人是有上一辈子的么?”他见方梳碧愣了一下,便接着笑道:“我是相信的,因为我总觉得我上辈子就认识你,就好象是做了一场梦。”
师映川不等少女答话,只是轻轻笑着,笑容越来越温柔,到最后轻叹一声,娓娓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你的眼睛就是我心中,最明亮的灯火……这句话就是你曾经在那场梦里写给我的,那时候我们在学校……私塾里读书,你把写了这句话的纸偷偷塞进我手心里,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