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抽.出马刀来,反手将足有小臂长的细长刀柄扛在了肩上,稍微抬起瘦出了尖的下巴。刀光照雪,在明亮眼底画出三分目空一切的冷淡,“认识?来。”
趴在马背上的少年似有察觉,陡然僵直了身子。
僵持片刻,何耿冷哼一声,稍一抬手,那群蚊蝇突然动了,奔天席地涌来。
宿羽的眼睛眨都不眨,身体绷紧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纹丝不动。而敌人嗜血的目光如同天罗地网,少年只觉得杀气笼罩了全身,冒出无数鸡皮疙瘩——
就在第一束刀尖逼到眼前三寸的瞬间,宿羽闪电般弯下腰滚下马背,一把将少年扯下来团进怀里,另一手悍然甩出半人长的马刀,锋利刀刃“砰”地撞开两条马腿和一片刀戟,而他躬身从断刀血水中穿行而过。最外层的北济人只觉得眼前一晃,脚腕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下了马!
……这又是什么路子!
少年只觉得腰间一紧,被救自己的人重新甩上马背,随即那人跳了上来,高喝一声,拨转马头,疾速驭马奔驰而去!
那团蚊蝇只在混乱中挣扎了一瞬,就迅速重新闻着味儿聚拢过来。
马蹄笃笃越响越近,少年却突然心弦一动,觉得现在的情形仿佛他长大之前听过的神话。
他费劲巴拉地抬起头来,在漫天鹅毛大雪中辨认了一下身后的人,随即心口一突。
——他见过这个鹰扬卫。
仅仅一面之缘,但是这个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刚才屋中漆黑情形混乱,谁也来不及看谁的脸,而现在,那个名字就在胸中回荡,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字面。
就在那两个字几乎冲到喉间时,只见这鹰扬卫遽然松开马缰,回手抽出五支羽箭,弯弓绷紧,劲风吹过单薄黑衣,和滚镶的银边一起勾勒出修长有力的曲线。
下一刻,那些乌黑精致的曲线骤然松弛,白翎羽箭扑簌簌向后涌去,耳后传来几声筋骨猛烈撞击地面的闷响和尖厉马嘶。
年轻的鹰扬卫回过头,神情殊无半分得意或满足,一抿淡红嘴唇,重新提起缰绳向前冲去。他的苍白面孔上覆着薄薄一层晶亮汗水,迅速被罡风吹散,又化作眉睫之上的碎冰。
那眼珠子又深又黑,落进少年脑海里,终于激出了那个名字。
“宿羽哥哥?!”
宿羽猛然低下头,对上了小少年明亮单纯的眼光。
少年的眼睛有一点桃花,又有一点丹凤,两道长眉细长浓黑,带着眼角斜斜飘起明月金陵雪,就像是……
宿羽心口一凉,下意识地忘了移开目光。
身后的北济人越逼越近,为首的人手中马刀脱手,挟着风声打着旋儿飞来,宿羽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从旁一避,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刀刃,刀柄却“咚”地撞上了宿羽的后脑勺。
黑铁锻造得冰凉密实,宿羽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上陡然脱力,架不住疾奔向前的战马,腰身一软,滑脱下马去,在凌乱马蹄声中滚落下了雪地。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宿羽的手腕,自然是没能拽住,反而顺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宿羽身上,连忙爬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几声。
宿羽听不见他说话,脑袋里嗡嗡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呕吐的冲动数十次涌到喉边,又被尖锐的剧痛压了回去,只觉得脑后一片冰凉溽热,大概要坏事。
北济人的马蹄由远至近,少年焦急叫道:“宿羽哥哥?我——”
何耿粗噶的声音里带着嘲讽的笑意,“你的弯刀?”
少年眼神一冷,猛然回过头去。同时,何耿手中的弯刀已经脱了手,打着转儿向他们削来!
宿羽不知哪来的力气,蹭地翻了身,抬起一只手把少年单薄的身躯拽到身下紧紧压住,恨不得要将他压进雪地深处去。
少年被一双瘦长的手紧紧箍在身下动弹不得,眼见得他自己的圆月弯刀吹毛断发削金如泥,转瞬间已经欺到近前,他却抽不出手来挡。雪亮的刀刃倏地划开了乌黑滚银边的鹰扬卫制服,势不可挡地从后腰开始滚着血浆向上划去,紧接着划开了肩胛和后颈,眼看就要把年轻人已经破裂流血的头皮一切两半——
“当啷”一声清脆的刀剑碰撞之声,一柄长剑横空蹿出,挑着弯刀的间隙将弯刀拱到了一边。
少年几乎看见了剑光火花在眼前轰然炸开,艰难抬起头来,惊喜道:“大——”
那个“大——”没给他时间说话,缓缓收回手中剑鞘,打了个招呼,“臭虫。”
如果说近年来的大周是在风雨飘摇的檐阁下开辟出了一道道通往晴空的窄门,宿羽或许可称得上是个得力的籍籍无名守门人。而眼前这横肆张扬的青年,无疑就是那尊亲手用破砖破瓦建筑起遮风之墙的战神。
更遑论他身后沉默肃静如压城黑云的虎贲军。
再神的算命瞎子也算不到陇州居然凭空多了一尊神,何耿眼瞳一缩,猛然提缰回头,“撤!”
北济骑兵来如乌云奔袭去如洪流入海,转瞬之间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上。
满地殷红烫透积雪,马沙、三伦和一个穿鹰扬卫制服的年轻人绕过虎贲军阵型,慌慌张张地赶到跟前扑下了马,七嘴八舌道:“宿羽?宿羽,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