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见他恹恹的样子,好像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在意,连忙道:“哎呀呀,别这样,还是健健康康活着最好,外头有这么大的天地,只要好好活着,做什么不能呢?我就总是很羡慕你们谷外来的人,不像我们,就算可以一直活到百余岁,但一辈子也只能困在这么个小小的地方。”
说着说着,却是自己惆怅了起来,“我比逐尘还大一岁呢,都二十五啦,但是除了采药走过几个山头,其他哪都没去过呢。”
周楚泽心中诧异,彩云模样甜美,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又是一派娇憨姿态,颇有几分孩童心性,怎么都不像是二十五岁的人。
再一想叶逐尘也有二十有四了,但其实几年来模样几乎没有变化,永远俊美逼人,总让人觉得就处在一个人最好的年华。
也是了,这样的医术,这样的山水,是该有这样的人。
彩云又说,“逐尘其实从小就很想做个自由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现在,我总觉得他过得其实不痛快……为了出去,逐尘七岁就跟着大坏蛋出了谪谷啦,我也不知道,他为了出去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周楚泽听得微微一愣,低声道:“……怎么说?”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其实,夫人现在也有点后悔啦,大成覆不覆灭,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哼,都怪那个大坏蛋,巧舌如簧,骗了夫人一次又一次!”
周楚泽半躺在床头,一侧眸,见叶逐尘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他身边是一个白衣乌发的女人,三十上下,模样极美,同叶逐尘略有三四分相似,一样的无可挑剔,几乎一看,就让人联想到空谷幽兰,尊贵典雅。
“大坏蛋?”
彩云没有周楚泽方才的失神,也全然不知后面站了人,握了握粉拳,气呼呼道:“对!就是大坏蛋!魔教的大魔头!都是他骗了夫人!把夫人骗得好惨,我都看见了,要不是因为逐尘,我们谪谷见他一次灭他一次!”
周楚泽心念电转,魔教的大魔头?彩云口中的夫人似乎是叶逐尘的母亲,难道彩云口中的大坏蛋就是叶逐尘的父亲?是魔教的前教主?
谪谷的人终身不能出谷,叶逐尘七岁出谷,和大成覆灭,其中难道有什么关系?
这时叶逐尘瞧了瞧身边女人的脸色,出声咳了咳,彩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夫人。”
女人淡淡扫了她一眼,倒也没说话。她款款上前两步,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淡却不冷漠的人微笑,柔声道:“周公子?我和你师父偶有通信,倒是知道你,可以叫你楚泽吗?至于我,你叫我一声洛夫人便是。”
她容貌气质风度无一不是极好,叫人无法拒绝。
“自然如夫人所愿。”
洛夫人笑了笑,说了一声“抱歉”,便主动为周楚泽把脉,未几,轻蹙秀美,说:“我想看看伤口,彩云,先去烧水。”
彩云应了一声马上跑了。
叶逐尘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家母亲大人恪守男女有别的规矩,上前为周楚泽解衣服,露出那道层层药纱布下,令他看一次,皱一次眉头的伤口。
洛夫人检查了一会儿,低声下结论:“伤到根本了。”
皇宫中刺客的一剑,虽说没有当场要了周楚泽的命,甚至没有命中要害,但刺穿胸膛,血流不止,足以攻破周楚泽那原本就不够好的身子骨。
叶逐尘道:“我想治的就是根本。”
洛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转过来问,“楚泽,你母亲怀了你多久?”
周楚泽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老老实实道:“七个半月,她身体也不好,父亲说她哮喘的毛病很厉害。”
“难怪。”
洛夫人思索了一会儿,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草药的味道,又远远比草药的味道来得好闻,让周楚泽精神也好了不少。
“百余年前,先祖在不远处一座绝峰顶上找到了一处天然石洞,里面常年积雪,冰霜覆盖,人躺在里面,如若有内力护着心脉,身体可以进入一种停滞之境。而我们谪谷有一种药,服用之后可令人连续七天都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或许,在石洞中七天,辅以各种灵药,我们可以为你尝试着重塑体魄,让你摆脱一身旧疾。”
“……只是风险很大,若有意外,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周楚泽一时间也没说话,他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方才抬头问:“洛夫人……我的叔父周随云,他走的时候,身体如何?”
洛夫人温柔一笑,那种母性的宽柔几乎让周楚泽炫目。
“你放心,他都好了,他胸怀天下,仍是万夫莫敌的天下第一名帅。”
倒是身后的叶逐尘脸色微微一变,“母亲……”
洛夫人淡淡道:“不过一滴心尖血,养养便会好的。”
心尖血……周楚泽都是一怔,他曾在叶逐尘留下的书籍中读到过这种血,乃是人一生的精血所汇,只一滴,就能大伤人的体魄。
叶逐尘曾经用一滴血勾出了蛊虫的身子,难道他所说的,更精纯的血,竟是洛夫人的心尖血?是啊……有这样的血,又怎么可能不彻底勾出蛊虫?
叶逐尘欲言又止,终究没说话。
洛夫人不以为意,只温和道:“楚泽,你该决定了。”
周楚泽认真地看向眼前这双温柔的眼,尊敬道:“既是如此,楚泽有劳夫人费心了。”
第37章 踏波行(三)
西北的夜晚迟迟不至,直到戌时一刻,天色才渐渐转黑。谪谷燃起一堆堆篝火,悠悠然响起笛声,和着古琴,奏起乐来。
周楚泽从洛夫人药池里泡了两个时辰出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却又不想睡,只坐在木屋窗前看着外面的热闹。
彩云沏了香茶,又点起熏香,顺着周楚泽的目光看到窗外,了然地笑嘻嘻道:“这都大半年没回,逐尘今晚儿是跑不掉了。”
“你们……很想他。”
“当然啦,他从小就是谪谷的宝贝。”彩云转着脑袋回去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才小声凑过去对周楚泽说,“逐尘刚生下来的时候,怪那个魔教的坏蛋,夫人连抱他一下都不肯!等他长大懂事一点了,夫人对他也还是不冷不热的,逐尘那时候好可怜,好在谷里除了夫人,人人都疼着他。再说他七岁就出去学武了,一年才回来一次,大家当然宝贝他啦!”
周楚泽愣了愣,他自小被人如珠如宝养大,十四岁之前父亲叔父对他无微不至;十四岁之后其实也只受了几天的苦,笑忘生在缚龙上对他的照顾亦是极为周到,就连练功,都挑选的是最轻巧便捷的路子,反复讲解。
万万没想到叶逐尘小时候却有这么一段经历,周楚泽忽地想起师尊当年教他练功时随口说过的话:“你师兄十八岁就已经青出于蓝,并非天赋绝佳所致,只是因为吃得起苦,对自己够狠……楚泽,你走不了他的路。”
……是吗?
又想到四年多前与叶逐尘初遇,谪谷谷主与魔教教主的儿子,缚龙峰的继承人,武功卓绝,真正的天子骄子,却平心静气为他做了半年的仆。
换做从小被人捧在手心的周楚泽,那种自小刻在骨子的清贵,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