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询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地方。
“那就是说,舒先生您从来没有向魏夜檀行贿过,而魏夜檀也从来没有向您索过贿,是不是这样?您能不能负责任地说这句话?”杜励鹏说话时,表情十分严肃。“确实是这样,我并没有说一句不实之辞。”
“那好,谢谢您能配合我们的调查,打扰了您,我们感到很抱歉,我们非常欢迎您在祖国大陆继续投资,再见。”
“再见!”双方都站起身来,舒子歆与杜励鹏握一握手,四目交投的刹那,彼此会心。当晚,靠在宾馆的床头,舒子歆接到了一个预期中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明天就要回新加坡了?”
电话那头响起的,是杜励鹏爽朗的声音“怎么这么急?你本来不是还想留下来看看结果的吗?”
“是啊,我本来是那么想的,但没办法,我已经耽误了好几天的行程,新加坡总公司已经打过十几次电话来催归期了。怎么,你终于有空给我打个电话了?你的调查告一段落了?”
“没有,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人肯定都已经建立了攻守同盟了,现在问,没戏!本来我还想着该来看看你,明天再给你送行的,但这个地方我也看出来了,我只怕在房间里打一个喷嚏都会立刻被汇报到刘昌明那里,我现在还不想让他知道我和你认识。”
“怎么?以你的身份,还忌惮一个小小的刘昌明?再说,你不是早就怀疑他有问题吗?”“我现在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你知道今天有多少老百姓到车站到市政府来堵我的车?整个长途汽车站站内站外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啊。
还有一个老大娘,她根本就是往我的车轮上撞,她说魏市长救了她的儿媳妇和她的孙子,她没什么好报答的,现在魏市长受了人冤枉,她哪怕豁出命去,只要魏市长能没事她就心满意足了。
刘昌明在我面前说了魏夜檀好几车的坏话,要都听他的就该把魏夜檀拉出去枪毙了!真是胡扯!
魏夜檀再有能耐,他能买到一个老大娘心甘情愿为他送命吗?照我看,不是魏夜檀有问题,而是这鹤顶山上上下下在重要位置上的干部都有问题才对!”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是调查小组组长,难道你还怕一个有问题的刘昌明?还有,为什么还把魏夜檀关在招待所里?你真把他当犯人?”
“子歆,做生意,你没的说,上学时我就知道你是奇才,但论在中国大陆做官的这一套,你还真的要好好揣摩,当然,不必去做,但你要想在中国大陆投资,这一套官场规则至少得看得懂才行,否则,事情办不下去你连卡在哪个环节都不知道。
我是调查小组组长没错,但刘昌明他在鹤顶山市干了三十多年了,光市政府和市委就呆了二十六年,其中长达十六年担任市委市府主要领导职务,他能躲得过那么多次的政治风暴政治运动安然坐在位置上,你以为他是好对付的人吗?
更何况,他现在在鹤顶山可谓树大根深,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无所不至,他是侵吞国家资产中饱私囊,他是大搞关系网买官卖官,他年年欺上瞒下编造虚假统计数据伪造政绩,你知道,光鹤顶山市农村信用社的查出的跟刘昌明有直接间接关联的坏帐就高达二百多万,但你怎么能证明这都是他指使他主谋?
我要是不把他的致命罪证挖出来,说到底了,顶多抓几个小喽罗,动不了他刘昌明!”说的有点急了,杜励鹏平了平气“至于把魏夜檀关在市政府里不许回家,我是为了保护他,你以为狗急了会不跳墙?我这次把省纪检委和地区纪检委的人也都带来了,我们都住在招待所里,刘昌明万一走投无路要起杀心就没那么容易。”
“那这个案子大概还要办多久?你能查得水落石出吗?既然你说鹤顶山市上上下下都是刘昌明的人?”舒子歆拧起眉头,这一次来鹤顶山市,他一直都没能见到魏夜檀,虽然有杜励鹏帮忙,知道不会有大事,但说不担心是假的。
“阴云遮住了太阳,但太阳终究会放出光芒,人所做的一切,可以被一时隐藏,但不可能永远不被揭露,刘昌明这次完了,他绝对逃不掉。
至于鹤顶山市嘛,其实,只有少数在重要位置上的刘昌明的嫡系有问题,绝大部分干部都可以算得上是尽忠职守的,他们兢兢业业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但是…《老残游记》里不是也说过吗?一个人护堤只能护很小的一段不决口,但一个人掘堤却可以让下游千里平原尽为泽国,一百个好干部的努力,可能还抵不上一个腐化干部所造成的破坏…难就难在这里…不过,你放心,魏夜檀在鹤顶山市绝不是孤立无援的,而且,我会向省委建议让魏夜檀留任,并且在下次党代会以后升任鹤顶山市市委书记,他是最适合这个职位的人选。”
“…”舒子歆沉默了一会儿“励鹏,我明天就要回新加坡了,等魏夜檀能出来,你代我跟他问候一下,好不好?”
“你自己给他打电话就行啦,你要我转达还不如要封柯转达呢,你也不想让他知道你和我的交情吧?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能够被证明清白是因为你的关系,那样就不好了吧?”
杜励鹏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再说,我也还想维护我不徇私情执法严明的形象。”“…”舒子歆再次沉默,良久“励鹏,你给我说老实话,做个政府官员是不是很不容易?”
“…”杜励鹏也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开口“说老实话,做任何事要做好了都不容易,何况是常常处在社会矛盾集中的中心的政府主要官员,一个月不过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却几乎是没日没夜的上班工作。
我们虽然是社会主义国家,但实际上,无论基层还是高层,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经常还是依照着封建主义的那一套规则在行事,家族势力、宗法制度、封建的那套东西在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上还是根深蒂固。
我们这些政府官员,一面和贫困落后的现实作战,我们落后得太多了,如果再不奋起直追,真有可能被开除‘球籍’。但另一面我们又必须不停地与我们的官场文化官场心态周旋,花在这上面的成本高得惊人。
我们天天都叫着现代化,从上到下,大家也都确实真心地想让中国富强起来,但实际上,现代化离我们还很遥远。我这几年一直在全国各地跑,真的是很有感触。”
“…”听着杜励鹏的话,舒子歆想到的,却是那个沉静温文的修长身影,这几天来,从杜励鹏那儿,他也知道了许多关于魏夜檀的事,知道他有一个著名指挥的父亲和更著名的歌剧花腔女高音的母亲,他的家族成员中只有他们一家在国内,他目前在国内已无亲人。
知道他从小品学兼优,即使是在插队落户时也没有放弃学习,所以,才能在恢复高考之后第一批考进重点大学,学的专业是经济,毕业以后本来完全可以进中央级的银行或者相关政府部门,但他却选择回到自己插队落户的那个地区,然后在五年之前被提拔到省委组织部,两年前出任鹤顶山市市长。
他明明可以有更顺利更舒适的前途,他看起来也绝不是那种醉心做官的野心家,那为何却选择到基层来做这么一份又苦又累又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