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次会在鹤顶山市呆上几天?”吃完早饭,喝一口舒子歆早已泡好的据说可以松弛安定神经的奇怪花茶,淡紫色的茶,悠悠的馥郁香气,魏夜檀脸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兆恒集团投资建造的鹤鸣宾馆上个月就已经开始试营业,至少这次他不必去住招待所,魏夜檀想。
“三天,后天早上走。”“这么快?”“上海那边还有生意要谈。”其实本来明天就该离开的,但他忍不住还是硬把行程延长了一天,这样,他就可以空出半天时间和对面的人对坐在一起“你下午再去办公室吧,我已经跟小张说过了。”
早晨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杯子里的茶水热气腾腾地氤氲着散发出从未闻过的芬芳,舒子歆带着笑意期待的眼睛在阳光下一亮一亮地闪着光,而已经有那么久不曾有过的放松的闲聊本身就有其诱惑力…
想了一想,魏夜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再看到舒子歆愉快地笑开了脸时还是忍不住追加了一句“下不为例哦!”“下不为例?可是我都不知道下次要等多久才能和你一起喝茶呢,”舒子歆笑一笑拿起茶壶给魏夜檀面前的茶杯添满,放下茶杯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本来并没有太多的感伤或者叹息的意思在,不过是照直说,本来,后天以后要再到鹤顶山至少是半年一年以后的事了。
可是,话一出口两个人却不禁都陷入了沉默。“对了,以后不要再给我寄包裹了,”相对无言一会儿后,魏夜檀的语调里有刻意为之的轻松“那些糕点啊巧克力啊送给女孩子还差不多,那条领带我也没打的机会,你看我昨天那样泥里水里的,打了领带不也是糟蹋东西。”
“那你喜欢什么?”舒子歆凝视着魏夜檀,暗自纳闷着为什么仅仅是看着这双眼睛心里就浮起微微的喜悦和细细的甜意“我上次给你寄的糕点你没送人吧?”
那个是他到日本去在最有名的和果子店里看到的据说可以为恋人带来长相厮守的好运的点心,虽然并不认为那个就一定会有很大的效力,但私心里舒子歆还是希望是魏夜檀一个人而不是很多人吃到了自己的心意。
“没有啊。”魏夜檀当然不知道一盒糯米点心背后还有这许多曲折,他只是实话实说“我没有人可送,全部都是自己吃了,很好吃,谢谢你。”
“你说没有人可送是什么意思?”舒子歆微微一惊,挑起一边的眉毛望着魏夜檀表示疑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没有亲人了,在鹤顶山市也没有什么经常来往的朋友,所以就没有人可送。”
魏夜檀说话是,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那么沉静,看不出情绪变化,只是,仿佛瞥到漆黑的瞳人里曾有涟漪轻轻流动,那是穿越了时空在人心里徘徊着的永恒的忧郁与伤痛的记忆。
“…”舒子歆默然,歉疚地望着魏夜檀,他知道,自己在闲聊中已经碰触到了对方的伤口,虽然他确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魏夜檀振作的笑了一笑,故作开朗反而让那笑容看起来更勉强“我的父母和姐姐都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一个人的日子我也已经过得很习惯了,好吃的东西没地方可送我还可以多吃点呢…”
想要用开玩笑的话结束这个伤感的话题,一阵无预警且难以遏制的恸哭的冲动痛楚地卷过他的心,紧紧地咬住嘴唇,魏夜檀尽量自然地垂下眼帘,话,却是再也接不下去了…“…”舒子歆凝视着对面的人,因为他低头的姿势而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挺秀的眉毛和落在白皙前额的几绺黑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依然可以确切地知道他的痛苦,他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魏夜檀曾经历过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埋在那颗拥有他从未见过的高贵气质的心灵里的痛苦,可能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得以发抒。
“你可以把事情告诉我,我会静静地听。”他没有能力扭转时空,也没有能力让魏夜檀忘记埋藏在他心底的痛苦,唯一能向他承诺的,不过是…他会静静倾听。
室内的空气沉重得似乎变成了凝结的物质,低着头的魏夜檀象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舒子歆屏息凝视着他,想要伸手去拍抚他的肩膀,却终究还是不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舒子歆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清朗中带着喑哑和涩意的声音突然振动了他的耳膜…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的爸爸是指挥,妈妈是歌剧女高音,姐姐也是学歌剧的,有一次,我爸爸主张在新年音乐会上排演《黎恩济序曲》,演出也很成功。
但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被人揭发,说《黎恩济序曲》是希特勒所最喜欢的,差点还做了第三帝国的国歌,说我爸爸是以前谄媚国民党谄媚美帝国主义的反动音乐家,不排《东方红》而指挥《黎恩济序曲》是心怀第三帝国,是反党反革命的行为…后来,家里被抄家,爸爸被揪去游街,妈妈被绑去陪斗…姐姐那个时候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学校里来了工宣队,学校里很乱…”
魏夜檀的声音并不高亢,说话的语气也是出乎舒子歆意料之外的平静淡然,这些事,这些话,仿佛已经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地滚过千千万万遍,所以,说起来才会那么地流畅,那么地简洁,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不带一点不必要的情绪,他抬起头,望着舒子歆的眼睛,表情也是那么的平静“你知道,那个时候我连十岁都不到,我想,爸爸妈妈一定早就有那个念头了,但他们舍不得我和姐姐,怕他们死了,我们姐弟也活不下去。但是后来…有一天…”
魏夜檀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尖锐中带着狂乱的光“后来,我记得那天北京下着大雪,我姐姐是被人抬回家来的,她穿着红棉袄黑裤子…她的衣服都被撕烂了…他们都不让我看,但我还是看到了,我看到我姐姐的十只手指都磨得血肉模糊…”
舒子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事实上,他自己已经听得全身发冷,他并不是不知道世界上每分钟都有残酷的事发生,都有无辜的人被残害,但他无法相信,这样残酷的事会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魏夜檀自顾自地说下去,颤抖已经停止了,他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姐姐她会弹钢琴,她的手指修长雪白,我还记得她穿着妈妈的粉色蓬蓬裙坐在家里的三角钢琴旁弹博拉姆斯时的样子,她十六岁生日就收到玫瑰花,她的同学跟我说,她是学校里有名的美人,她死也是因为她的美。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被工宣队的队长强奸,也有人说她是被一帮造反派拖到学校的仓库后面轮奸,有人说她是死了以后又被人丢下楼去伪装自杀,也有人说她是跳楼自杀死的…她死的时候离她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就上吊自杀了…这样的事情,其实在文革里是很多的…有的人熬得过去,有的熬不过去…熬得过去熬不过去都是正常的…”
眼泪,终于还是落在桌面上…“…那你后来?”舒子歆小心翼翼地问,流泪的魏夜檀让他手足无措。
“音乐学院的许教授收养了我,他的儿子在插队落户的时候死在了北大荒,许教授他自己也在82年的时候去世了。”用手擦了擦眼睛,魏夜檀淡淡地回答。
“那…那…”为了冲淡沉重的气氛,舒子歆拼命地搜索枯肠找话题,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你书房里那个留声机是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遗物了?我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古老的东西。啊!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还没等魏夜檀回答,舒子歆自己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呼。“什么?”魏夜檀奇怪地看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叫得象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你说什么巧?”
“那个…那个…”舒子歆搔了搔头,一分赧然二分困惑七分惊奇“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来…就在我的行李箱里…”舒子歆指了指搁在客厅一角的皮箱。
“…”魏夜檀看看箱子又看看舒子歆,他还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惊呼。“那个…我给你带的东西是一张留声机用的密纹唱片。”舒子歆解释道,表情还是保持那种惊奇莫名的样子。
“难道…”魏夜檀看着舒子歆,心里一点点地升起逐渐明晰的了悟。舒子歆点点头“是的,就是瓦格纳的《黎恩济序曲》,是我爷爷的收藏。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