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晨间惯有的市井景象,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叮铃,油条在油锅里发出滋啦一声响,称杆尾端一翘,称出两块豆腐,大大的平勺在钢锅里一舀,舀出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喧哗,视野向下移去,地面上有很多双脚正在行走,穿着各种各样的鞋子,皮鞋,帆布鞋,凉鞋,胶鞋,红的,蓝的,黑的,白的,崭新的,旧的,大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
忽而,镜头一晃,卒然停在一双脏兮兮的赤脚上。
深红色的片名就在这时,出现在银幕的正中央——
《回家》
《回家》的最终公映版本,是96分钟。
96分钟,拿人的一生去衡量,实在太短了,一晃眼,它就过去了。
可放在眼下这个空间,在电影播放的时间里,又显得太过漫长,漫长到能听清秒钟走过的每一步,滴答、滴答、滴答……
莫雨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没放在电影上。
自打他从凌子虚手上得到这份珍贵的礼物,这部电影他已看过多次。再好看的电影,看得超过三次就该厌了,可莫雨不,他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想起更多细节。
所以他就算不看银幕,也很清楚放到哪里了。
可他也不能去看穆玄英。
一开始,在穆玄英神色有异之前,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去看他。因了他的视线指向太过明显,穆玄英还回视过他两次,对他报以微笑。
直到电影里那个阴沉的少年,带着一整天的疲惫回来,满脸无所谓地穿过那条脏乱的巷子,惊起电线上一排灰扑扑的麻雀。
天色黑了,巷子里路灯亮了,照不见的地方,更显得黑暗。
少年停在一扇门的门口。
门口蹲着一个小孩,比少年小的小孩。
小孩双手捧着碗,怯生生地抬起头。
两两相望,打了个照面。
霎时间,红尘陌里斜劈下一道白光,映得心头雪亮。
莫雨身侧一声措手不及的冷气倒吸,听着竟很像饮泣。
在他的眼角余光里,穆玄英的脸色唰地变了。
天知道,莫雨多想转过脸,一直盯着穆玄英看,看他的表情会暴露出来多少信息,看这段记忆对他能产生多大的冲击。
但他忍住了,在电影放完的余下时间里,他居然忍得住,不再去看一眼穆玄英。
从穆玄英脸变得煞白的那一刻起,莫雨便移开了视线,投放回银幕上。
他目光停留在电影,却把整颗心都放在身边这个人身上。
耳朵隔离开了电影里的声音,只注意听穆玄英的呼吸。时轻时重,有时会重重地抽一下鼻子,或者喉咙会往下吞咽。装冷饮的杯子就在手边,穆玄英却没再动过。吞下去的不是饮料,那又是什么?
感觉都倾注在交叠的手上,在他掌心之下,那只手温热柔顺,任他贴着。时而,穆玄英的手会颤颤发抖,那抖的方式也令人怜惜,像是已经尽力去克制了,却还是忍不住。
银幕里一声巨响,少年死命地挣脱开绑住他的绳子,窗玻璃哗然碎裂,他手腕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奔出门外,抱起湿淋淋的幼小身体。
莫雨的手覆住的那只手,已然攥成个拳头,突起的指节抵在他掌纹里。
忽然之间,他奇异地感知到了穆玄英此时的所有情感,仿如心意相通。
不甘,愤怒,悲伤,追忆,渴求……此间每一种,如果放任其膨胀扩大,都能将人没顶其中。
莫雨有了动作,他的拇指在往穆玄英紧扣的拳头里钻,在虎口处耐心地掰揉、轻拂,像是在扣一扇门。
在连续的安抚之下,那扇门选择信任他,为他打开了。穆玄英松放了手指,让他的指节闯入,莫雨手探进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贴合掌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电流在来回传递。
银幕上的少年正半搂着病中的小孩,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橘子罐头里的糖水。
手心早就出了汗,湿热发闷,连带得额头也发热,背上也出汗,却依然交握着,谁也不打算放,像在跟哪个人赌气,谁先松开手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