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烝:“那之后张市长转调,许市长任职,梓安放弃了城市功能用地的投入,专注于高档小区和酒店开发。”
桑野突然握紧了他的手,勾唇笑道:“所以你迅速占领了城市功能用地的市场,林老板好手段啊。”
林烝笑了下:“不值一提。”
桑野玩味道:“去年李骋离开梓安,股东变动,你知道多少?”
林烝微微蹙起眉心,摇了摇头。
桑野从轮椅侧边摸了盒烟,自己叼了一根,又往林烝唇间放上一根。林烝的牙齿刻意地触碰过桑野的指腹。
打火机点在他两人中间,林烝就着蹲着的姿势稍稍起身一点,和他一起凑了个火。
桑野呼了口气:“梓安里边的秘密有点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这两三年一直在亏钱。这里面有政策的原因,也有公司本身出现重大投资失误的原因,具体的我不想和你讲,但是林烝,我们的机会就在眼前。”
“梓安是一条百足虫,死而不僵。我拿到了绵山上的地,也逼迫不了桑秦多久,周转只是一时的问题,”桑野说,“在国外的时候我向桑秦出柜,把他恶心得不想再理我,有一段时间他的资金应该是活泛了,很是把我骂过一顿。那时候他还没想着泉镇,他只想圈老城改造区做商城。可是后来省里来了不差钱的北京大户,他知道自己争不过,这才把目光放到了泉镇上,才又蠢蠢欲动地联系我。”
桑野:“泉镇整个拿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比老城区改造简单多少,投入和消耗都是巨大的。一开始他只想从我这里拿一点儿,可是他太贪了。”
桑野摸了下林烝的头发:“我跟他说我有十多个亿。”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还以为我是当年被皮带抽了就会哭,会喊着‘爸爸我错了’的小孩;他还以为我没有长大,我可以任他拿捏;他还以为我被费迪南养在钟鸣鼎食之家就会腐烂掉。可我不是他。”
桑野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说:“可我不是他。”
这句话里有太多的坚定和骄傲,让林烝挪不开眼睛。
“桑秦觉得给我一些甜头就能把我骗走,时间抹平伤痛,把我变成一个放浪的纨绔,就好像我从来不介意父亲有没有出轨,不介意母亲有没有死去一样,”桑野垂下眼睛看着林烝,“如果梓安背后真的有什么内情,我会立刻把桑秦送进他该去的地方。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
“拿到绵山只是第一步,桑秦用公司做饵想要钓我的十个亿,可我连他的公司也根本不想要,”桑野摩挲着林烝的嘴唇,“现在绵山是我们的。”
“梁从道是个好色胆小的贪官,我只稍稍挑拨了一下梁家和许家之间的关系,他就把绵山签给梓安。我提出要以股权买卖的方式掌握梓安的股份,桑秦就提出要在绵山转手的过程中得到源盛的股份。你说他坏不坏?划掉梓安这一环,绵山的土地补偿款和相应钱款全部都是我给的。
“资金周转吃紧,我往里面垫钱得到了梓安的部分股份,但这根本分不掉桑秦的实权。桑秦说的什么死后公司就归我,白痴也知道是一个不能再空的空头支票,他好瞧不起我,”桑野撇撇嘴说,“我也瞧不起他。”
桑野:“他为什么去一趟广州,出轨没找家里有钱有背景的女人反而找了一个小保姆,我之前一直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现在的妻子——那个老实、怯懦又没本事的女人——竟然就这样陪桑秦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这实在是很奇怪。”
桑野:“后来我想明白了,柏婷荷是桑秦的投影,桑秦和她一样,老实、怯懦,又没本事。不论桑秦走到多高的社会地位,拥有多少财富,他的内心深处永远只是那个、捉襟见肘的穷学生。多可怜!我妈妈跟我讲他第一次见到桑秦的场景,那是在薰衣草茂盛的时节,她在度假中约了一位诗人朋友,那位朋友带来两个故国青年,其中有一个倨傲冷淡,另一个,也就是我爸爸,他腼腆又羞涩——为什么呢?因为他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学生。”
“他羡慕她,憧憬她,热烈地流露出向往,可那都不是爱。桑秦变态的自卑折磨了他一辈子,他所有的向往都在眼前,甚至主动走进了他的身边,他却不敢挪动步伐靠近,偏偏选择了逃走。他实在……是一个可怜的懦夫!”
桑野说到后来手指又开始微微发颤,眼眶也不自觉地烫热起来,说不清他是恨还是埋怨。
就像时光里埋葬的那一碗他推向桑秦的甜豆花,桑野恨他害死了他妈妈,更恨为什么桑秦不曾发现甜豆花碗底的白砂糖,恨桑秦看不见他身边人所有的付出,恨他太过了解自己的父亲,也恨他父亲的自卑和懦弱。
林烝再一次地牵住了桑野的手。
院子里有泥土的香气,花的味道反而淡淡,这种疏离的香味让桑野渐渐平静。
他意识到他今天的话实在是太多了,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一边开小差,怀疑林烝这会儿有没有蹲麻了腿。
可他停不下来,他停不下倾诉。
这是憋了太久的负面情绪,在国外的时候他的情人们听不懂这个。他的舅舅费迪南比他妈妈小十二岁,对他的姐姐没有任何来自于幼年时候的记忆,更不要说突然蹦出来的外甥。费迪南喜爱桑野不错,他那个舅舅活泼开朗又乐观,笑起来是真的笑,印象中和他妈妈一样,都是有着一颗稚子心的人,桑野和他之间比起舅甥更像朋友,桑野不忍心用这些糟粕影响他舅舅的开朗。
回国之后和傅知非那老古董之间更没有什么好讲,桑野觉得铜臭味会把傅老师拉下艺术家的神坛。
桑野这个人看似骄纵,剖开胸膛一探究竟,便能在他脏乱涂抹的保护色看见他的赤子心。
他小心而谨慎,处处维护着他和朋友们之间的情谊。
他什么也没有,他只剩这些了。
如今多了一个林烝。
桑野并不认为林烝的地位可以与费迪南、可以与傅知非相比,他们是情人,连朋友也算不上。
正因为是无所谓的情人,所以可以恣意嚣张;正因为是无所谓的情人,所以可以放肆骄纵;正因为是无所谓的情人,所以可以把他的罪恶剖析,血淋淋捧出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强装着骄傲,病态地问他一句:“喏,你看看我,恶心吧?”
压抑的废料像是在垃圾填埋场里被重逾千斤的机器挤压,深深地埋在了地下,依靠着时间腐烂,依靠着细菌分解。却突然,有一天被挖掘,林烝告诉他“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桑野有一种被拿捏的紧张和不安,又有一种终于解脱的痛快。
重见天日。桑野想:反正你都知道了,知道得更多也没有什么所谓,总归有一天我要走的。
倾吐之后像被呕干净了的胃袋,除了恶心之外还有一种终于能呼吸放松的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