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岸声音很低,在静谧的环境里听起来更温厚了几分,他说:“我还以为你又做噩梦了,你去睡吧,等会儿我再回房。”
方栖宁一听他这种满是关心的口吻就来气,既恨陆岸处变不惊的持重,更恨自己犹犹豫豫,迟迟做不到将前尘和今时分开。
“陆岸,”方栖宁极力遏制住心头的酸涩,小声说,“你能不能别这样。”
中间这几年其实说长也不长,但给了方栖宁一种永远跨不过去的感觉,他在黑暗里看陆岸,恍惚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下一刻又发觉陌生的不止是陆岸,更是他自己。
陆岸半晌没答话,这很不公平,但方栖宁清楚的意识到,如果有一个人要认输,那么一定是他。
“方栖宁,”陆岸难得喊他的全名,“你告诉我,你在别扭什么。”
这回换方栖宁沉默,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阔别三年,前任情人完全不计较他的突然离开,春风化雨地待他,他一面承情,一面撇开脸,做人哪能这样不知好歹。
都是成年人了,纠结于一点小事毫无意义,陆岸的喜欢一直是包容的代名词,他尝到了滋味,却又吹毛求疵,质疑来质疑去。
方栖宁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他在替今天的方栖宁道歉,而不是二十二岁的方栖宁。
冷空气缓慢地流动,方栖宁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吸了吸鼻子,向前走了两步,伸长胳膊揽上陆岸的后腰。他终于意识到也许他与陆岸之间的情感是不对等的,现在的陆岸想要的并不是那么多。
陆岸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一颗,方栖宁凑过去亲他胸口的一块皮肉,他很长时间没有经验了,凭着本能去啄吻,笨拙又缓慢。陆岸一动不动,一点儿反应也不给他,方栖宁困惑地抬头,短暂地停下了动作。
陆岸忽然把他往后一推,力道不重,却更让方栖宁无所适从。
他还在发怔,身体倏地一轻,双腿离地,下意识勾住最近的东西,两条胳膊挂在陆岸的脖颈上。
“干什么啊……”
陆岸不搭理他,就这么抱着人,摸黑走进主卧,腾出一只手掀开被子,把方栖宁放了下来。
方栖宁第一时间想到桌上的药,又不敢轻举妄动,怕被他发现。好在陆岸没有乱走动的意思,紧接着就坐在另一侧的床边。
陆岸在他旁边,终于出声:“方栖宁,你了不得了,几年不见变出息了。在我面前做这种事,这不是你从前最深恶痛绝的吗,是谁扬言如果有小明星敢这么做,见一个开一个瓢的?你是不是要先给自己脑袋来一下?”
他讲以前的事,方栖宁手脚蜷缩,纯粹是被臊的。那时候他还很天真,在酒吧遇到过不怀好意的人,拿酒瓶子砸了人家两下,在陆岸面前说起,就夸张成了开瓢。
他许多旧友都不在这座城市,基本上算是没什么认识的人,回国即重新开始。倘若遇到以前个别朋友,一定会咂舌感慨,方栖宁真是变了许多,从前最灿烂的人也沉淀下来,渐渐归于现实。
只有在陆岸面前,他偶尔才能找回一点从前的自己。
“……”方栖宁和他争辩,“那不一样。”
他哥方齐瑞有言,我家小弟就是被宠大的。从小藏在父母身边,青春期时有哥哥在前面冲锋陷阵,好不容易长大了,又有陆岸接棒,方栖宁人生的前二十来年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少不更事也该有个限度,他的生长痛来得有些迟,整整比普通小孩迟了十年,骨骼长成了成年人的模样,对世界的认知才缓慢地跟上。
陆岸像一粒发着光的钻石,一纵投入池中,搅乱他所有的思绪。
好比此刻,陆岸屈起食指,在他前额轻轻敲了一下,亲昵又纯情。他们各怀心事,在沉睡的城市里同居一室。
绮丽的气泡缓缓升起,在透明的表层映满了过往。父母爱他宠他,但父亲不常着家,母亲不爱表达,他站在父母面前总怕出错,比起样样精通的哥哥,方栖宁差了太多。兄长对他百般呵护,在哥哥眼里,他是单纯又烂漫的小孩,他不敢表露出许多真实的想法。
陆岸不一样,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方栖宁在他面前可以做自己,不必框在不知世事小少爷的轮廓里,可以撒娇撒痴,更可以耍小脾气,暴露出不为人知的小缺点。
令他痛苦的根源在于,与陆岸重逢之后,自我产生了空前的压力。方栖宁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他喜欢面前的这个人,隔了多久也还是喜欢,和陆岸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痛并快乐。他不敢去想他们之间变化了多少,还当自己活在过去。方栖宁已经筑起了一道用来防御的高墙,在陆岸面前却总想推倒墙体,冲过去拥抱他。
最糟糕的是,即使陆岸可能不会和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难受过之后,他还是不愿意戳破绚烂的气泡。
情爱多么不堪一击,他看得太重,不揭开的时候在瓶盖底下咕嘟翻涌,乍一握在手里,震得他浑身都在发痛。
陆岸的那根食指在他前额停顿了一刻,一直向下,停留在下颌,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方栖宁的半张脸颊,还留有余地。他写过很多故事,最近试图将他的男孩融入其中,改了又改,无论怎么尝试,都描摹不出方栖宁的一二特质,最终无奈改换另一个走向。
他听着方栖宁紊乱的呼吸,在一片混乱中低声说:“小宁,你和我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是在诛心呢,方栖宁相当失态,狠狠咬住贴在他脸颊上的掌心,痛的该是陆岸,可他也在同一时刻尝到了痛的滋味。
陆岸平静地让他发泄,尖尖的牙齿磕在皮肉上,刻出一小圈齿痕,另一只手摸索着轻抚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温柔缱绻,纵容着他。
方栖宁终于停下,闭着眼睛喘息,听不出喜怒,更偏向于一种和解,在天平两端调整砝码,来来回回无数次,方栖宁困倦地说:“你抱抱我,我想要你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