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他再没有回那栋老旧的居民楼,而是在报社附近的便宜宾馆开了间单人房,每天按部就班工作上班,下了班就来风眼买醉,大约在十一二点的时候赶回去睡觉,如此勉强度日,也这么过去了三天。
像他这样平凡普通的人,生平最大的壮举就是追着奚路不放,连和单位请超过一周的假都不敢,更遑论翘班。
方栖宁不去深究他的说法,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再过来的时候可以找我,你在这边还不太熟悉,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萧栩悄悄掐紧了手指,发出连自己都能听得出颤抖的喉音。离群索居真的很痛苦,故而他拼命地抓住奚路这一根稻草,不曾想会有第二个人和他说,你可以来找我。
他不擅长说谎,更不善于掩饰自己,眼泪随着克制不住的哽咽掉下来。
吧台后面的娃娃脸青年递来一包抽纸,方栖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对方一个无奈的耸肩。
眼前人单薄的像两根手指就能折断的竹签,小号的衣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宽大的版型。方栖宁拍拍他瘦削的肩膀,用手指接住他的眼泪,轻声宽慰他:“我朋友说过一句话,我也说给你听一听。”
萧栩仍然在发抖,却努力地抑制住啜泣。
“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方栖宁说,“tomorrowwillbefine.”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自嘲道:“听起来是不是很俗气?那我给你讲讲咱我们的loveshuffle吧,恐怕奚路都没给你说清楚,你就糊里糊涂地来了。就是不断交换伴侣,一周一次,指望通过这样的游戏找到真爱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对于你来说,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有用的……对吗,萧栩?”
方栖宁托着那包纸巾放到膝盖上,扳开萧栩捂住脸的手掌,轻轻擦掉他脸上湿漉的水痕。
萧栩红着眼睛抬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方栖宁起身,拉着他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萧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像个懵懂的小孩。
方栖宁硬着头皮同他说了一大堆平常绝对说不出口的话,自觉再继续下去就要变作老牌港剧,别哭了我下碗面给你吃。
休息室还算宽敞,放了一张单人床并一对桌椅,隔开一间单独的盥洗室。方栖宁常常能在外面的卡座坐到天亮,偶尔会干脆歇在谢乔家,用到休息室的时候少之又少。
床单崭新,萧栩洗了把脸,理智缓慢回笼,红着脸坐在床边。
方栖宁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思忖片刻,说:“你住在哪?我开车来的,等会送你回去。”
萧栩一听,顿时不知所措,手指攥着床单,揪出一道隆起的褶皱。
他是个特别好懂的人,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的,方栖宁看了哪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说:“好,我这平常也没人住,你就先住着,明天请个假,把乱七八糟的衣服什么的收拾收拾,你看呢?”
萧栩原本就是匆匆离了家,根本没什么可以带的,日用都是临时买的,狼狈得要命。
他越发焦虑,舌尖险些咬出了血。方栖宁忽然福至心灵,多盯了他几秒钟,果不其然,眼前的青年呈现出更为痛苦的表情,身体轻微颤抖,下意识往后缩。
方栖宁定了定神,尝试用他人生前二十五年里最温柔的声线,软声道:“萧栩,抬头看我,别紧张,别害怕。”
萧栩能听进去他的话。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长了一张还算和善的脸,至少从一开始就被这只心理障碍严重的兔子划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里。
方栖宁舒了一口气,接过手机,当着他的面,向报社的顶头上司请了明天一天的假。
方栖宁终于走出这扇门,风眼不乏整夜留下来的人,他分别向几个靠谱的员工交代了休息室住了人的事,疲惫地回到来时的吧台。
他站在宽大的廊柱后面,一拨又一拨男男女女从陆岸身侧经过,停留又遗憾地走开。陆岸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温厚的嗓音清晰可辨。
“不好意思,我和我家小朋友一起过来的。”他说。
不需要镜子,方栖宁能预见到自己脸上极度难看的表情。他忽然好恨陆岸,恨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提醒二十五岁的方栖宁——
无论是过去三个月还是三年,再过多久,他也不会痊愈。方栖宁栽在十九岁的春天,而药始终握在陆岸手里。
另一种色调的光洒过来,方栖宁无处可藏,竭力抹杀掉崩裂的神情,回到原地。
“聊完了。”方栖宁机械地向他汇报。
陆岸顿了一瞬,笑着问道:“你打算在这儿再坐一会吗?小宁,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的酒吧最擅长调哪一种酒呢。”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有了凉意,风眼里热闹非常,热络的人群替代了门外的冷风,方栖宁站在风口前几米处,他听见自己在说:“可我现在想回去睡觉了。”
陆岸握起钥匙,顺着他说:“好。”
他是很知情识趣的人,看得出方栖宁骤然降低的兴致,即使心里在揣测刚才萧栩究竟同方栖宁说了什么,面上也不会袒露一分一毫。
回程的几分钟内一路无话,陆岸将车开回地下停车场,奇的是车身已经驶进去半截,感应灯迟迟没有反应,停车场漆黑一片。亏得陆岸记性不错,借着车灯的光,稳稳地停进了车位。
陆岸用手机照明,关上车门,绕到车子另一边:“小宁,你拿手机照一下。”
方栖宁突然想起有一回电梯故障,也是这样的夜晚,陆岸在黑暗里牵住他的手,让他别担心,物业很快就过来了。
出了故障的电梯幽暗又逼仄,方栖宁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停车场里的灯管失灵,却只要多走几步就能看见地平面的桔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