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烂漫的笔触开始掺入了心间摘下的血肉,那血肉不再赤诚鲜红,而是入目腐朽成团,晦暗仇苦。
人皆知她风光无限,豆蔻年纪便归入川息元府,被聘为府中画君,二八时候成名之作又被纳入天家御府,为朝中瞻仰。人人皆言她是落云山里年纪最轻却最有作为、最肖承了师父手笔的天赋之才。
而即便如此,却也无人知道她自入川息后,每日每夜里、即便光天白昼都驱之不散的梦魇。
魑魅魍魉的声音从牢笼外倾泻入耳,缭绕在原本剔透通明的心弦之上,一日日、一年年,早已将剔透裹成昏黑。
梦里她听见尖厉凄苦的鸟鸣,那鸟长而茂密的火红尾羽在她头顶盘旋,仿佛搅动着火烧的浓云,浓如血海、炙如碳火。
周遭环绕着尖厉的声音,仿佛无数来自重重泥犁的哭喊,在她耳畔不停地哀哭盘桓,紧紧攫着她下坠。
头晕目眩的压抑一阵阵如狂啸之海般席卷入心底魂间,让裴真意很快从这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再睁眼,一时却是金芒满室,时闻啁啾。
烂漫的时光到底已经化为了齑粉,昏黑的时日却也终究早已过去。
只有如今眼前与来日,却还长远。
昨夜里二人归来晚,今日便也都醒得很迟。
裴真意侧卧在窗边贵妃榻上,被斜射入窗的日光照醒,她目测一番,应是怎样都已巳时过半。
床边还没有一丝动静,罗帏垂地,珠帘无声,一切都安安稳稳,沉蔻并没有醒。
裴真意伸手揉了揉眉心,将一条腿从榻沿上滑下,斜斜缓缓地坐了起来,伸手去够榻边的小砂壶。
今日已经到了仲春之末,眼看着日头一日日灼热了起来,确实也到了时候该离开墀前。只是若要离开,原先她一人时只需打点一番、跨马便走就是,但如今身边多了个万般娇气的拖油瓶,也不知她禁不禁得住旅途颠簸。
想着,她放下了手中杯盏,理理鬓发衣襟后站了起来,掀开了重重叠叠的柔软床幔。
“起来了。”她推了推沉蔻右肩,一时入手即便隔了层衣衫,也不难察觉到那触感柔凉。
此间沉蔻面着墙,裴真意一手支在高床面上,微微倾着身,帐内微昏,光线暗弱,两人寂静了片刻,一时只剩下了彼此细弱的吐息声。
而在这寂静之中,裴真意视线微飘,落在了沉蔻铺陈于枕畔床侧的发丝之上。
似月边轻云,如洗羽寒鸦,蛛丝般细软却柔韧。
就在裴真意无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时,眼前背对着她的沉蔻忽然叹了口气。
就这一声之后,裴真意立刻撑着床面站直了起来,视线错开了枕边柔软的发梢。
沉蔻抱着怀里的被衾坐了起来,而后顿了顿,才抬眼朝裴真意笑了笑。
“今日该做些什么”她双手向后撑在床面上,仰面去看裴真意的同时将双腿放下了床沿,一时足尖勾住了鞋尖,有几分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那晃的弧度并不很大,但裴真意就站在一旁,于是也仿佛被依稀蹭到了几次。她不动声色地朝边上挪了挪,回道“今日规整一番,或许晚间便离开墀前。”
说着,她继续问道“此行我意欲前往戊原,你会不会骑马若是能会,从这里到戊原马行约摸需要一两日,你能否坚持”
沉蔻正低头给自己系着襟带,闻言也并不加思索,只心不在焉地慢慢应道“许是会的。而若是会,那你能坚持,想我也是能的。”
这话里无端带了自信,裴真意心下好笑,再开口时都带了点戏谑“你的意思是我能的事,你便能”
“自然。”沉蔻扣好了衣襟,伸手够上足腕将鞋的后跟抚平,随后站了起来,同裴真意之间距离不过咫尺“那有什么不能的。”
在她心里,裴真意同她都是一般的身娇体软、不知世事,即便裴真意因着生而为人的先天原因,或许会比她知道得多上一些,但说到底,大家也都一样只是小姑娘。
“小姑娘”裴真意若有所思地看了沉蔻一眼,抿着唇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于是二人便束好了床幔,各自打点起来。
沉蔻并不会束发,相比起来,穿衣她倒是学得很快,数十道繁琐的衣带纽扣都能应付自如,但唯独执篦束发一事,她总归有些处理不来。
于是二人一番洗漱后,裴真意也只好站在了梳妆台后,拿起了邸店里自带的那枚角梳。
其实是乐意的。裴真意伸手撩起一缕长发,将手中角梳别上,又一点点顺着发丝按下。
从第一面的相见起,一切其实便都是乐意的,而裴真意自己也说不明白,那乐意里究竟掺杂了多少莫名无由的思绪。
喜欢她白璧无瑕,喜欢她貌绝世人堪可入画,也喜欢她妖冶风情又烂漫天真独然气韵。
就像是某一天忽然出现的什么惊喜,依了她向来所憧憬的一切,是人间里谁也找不到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