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颜上辈子在生意场上向来果决强硬,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碰到像是吴秀才媳妇这种碰瓷的人,她宁肯花费上百万的律师费,也不会让这些人拿到一毛钱。为此,她常被媒体和同行诟病,甚至她的很多下属也会在背地里议论她,说她铁石心肠,没有人情味,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
对此,她向来不屑。
也许按照她上辈子的行事风格,对吴嫂子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然而,在经历过那晚大帅府被炸,她以为谢时死了,当时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愤怒和悲伤蒙蔽了理智,她恨不能多些人给谢时陪葬才好!不仅是促成灾难的肖旅长本人,就连他手下的士兵,他的亲信,亲信的家属,甚至是赛飞燕,都可能被她迁怒,成为日后伺机报复的对象。
一个情绪极度崩溃的,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霍颜深吸一口气,走到吴秀才媳妇身边,温声道:“吴嫂子,我知道您现在伤心绝望,肯定是在想,要是没有这笔钱,要是从来就没有这一百块大洋,也许吴大哥他就不会死,你们一家也不会遭到这样的变故。所以我明白,您为何会迁怒于我,换个位置想想,我或许会和您一样。”
吴秀才媳妇原本以为霍颜走过来,又要口出恶言,已经准备好了新一轮的装疯卖傻,就地撒泼。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个一向牙尖嘴利的女孩,这次居然会用如此和善的语气和她说话,不由愣住了。
从出事以来,从她的丈夫被人从大烟馆子里抬出来,她痛哭,她无助,她用一双路都走不稳的小脚,将丈夫的尸体背回家徒四壁的房子,一路所承受的都是那种看可怜虫的目光,和满含幸灾乐祸的闲言碎语。
“本来就是个苦命相,得了一百块大洋也留不住,反而招来灾祸。”
“哎,要不怎么说,不该得的财不能要呢!”
“看看,我就说吴秀才媳妇是个方夫克子的不吉利女人!怎么样!”
“啧啧太可怜了,昨天还欢天喜地逢人就说自己中了一百块钱的大奖呢,还说自己的好日子要来了……”
吴秀才媳妇不明白,明明不是她的错,怎么就处处成了她的错呢!
她只是拿了一百块大洋回家,这是好事儿呀!可是,为什么就好像是她亲手害死了她的丈夫呢?!
霍颜见吴秀才媳妇神情哀切,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癫,继续道:“吴嫂子,到底是谁害死了吴大哥?难道您心里不明白吗!不是给了您一百块大洋的我,也不是拿了一百块大洋回家的你!是那昧着良心开大烟馆的人!是那些为了赚这种损阴德的钱,将鸦片贩卖给我们这些老百姓的人!”
吴秀才媳妇呆呆地看着霍颜,忽然泪如泉涌,却不像刚才那样撕心裂肺地嚎叫,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时不时拿袖子蹭一蹭脸上的泪水,把一张脸都揉花了。
霍颜示意如意楼里的伙计上前扶吴秀才媳妇起来,又亲自递了块干净手帕给吴秀才媳妇擦眼泪,这才又道:“说起这鸦片,且不说您家了,就是咱们这如意街上,又有多少人家里有亲戚朋友,被这东西害惨了?”
“说得好啊!”
霍颜正说得情绪激动呢,这时忽然有人在后面来上这么一嗓子。这声音高亢又透亮,百转千回的情绪特别饱满,乍一听跟唱戏似的,不是赛飞燕又能是谁?
赛飞燕扭腰摆臀地晃到霍颜身边,拿着手帕一边扇风一边绘声绘色地和众人道:“大家伙真正看过鸦片膏子的人可能没有几人吧?但是我可是见过不少的!哎呀,那些烟馆子和窑子可就是销金窟啊!别说像是这位吴嫂子这样的平凡之家,就是那些大地主,大官僚,抽到倾家荡产的又有多少?关键是,这还是个损人骨血的东西,抽一年没精打采,抽两年黄皮瘦骨,抽三年……那就是半条命埋进黄土里了!”
“切,你不就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么!”旁边围观的妇人有知道赛飞燕底细的,忍不住戳穿。
赛飞燕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特别认真地点头:“是呀!我就是从那种祸害人的地方出来的!所以我现在这不是出来了么!有句古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呀,现在就是成佛了!”说着,赛飞燕还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对着虚空做了个阿弥陀佛。
人群中不少爷们少爷的见状,不由被赛飞燕的样子逗笑了,却被身边的女人不满地瞪几眼。
“好了!咱们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虽然不是如意街的人,但是同为北平人,见这位吴嫂子家里的状况,也是很伤心的。我觉得我们与其在这里长篇大论地声讨是谁的过错,不如办点实事儿!给吴嫂子筹点钱,先让她将丧事办了!”赛飞燕说着,从怀里摸出三块大洋,正要往吴秀才媳妇手上拍,却被旁边一位大婶拦住了。
大婶冷声道:“既然是要给吴家嫂子筹款,就不劳烦您来牵头了!这钱您拿回去!”
不少女人也在旁边小声附和:“哎,就是,用那种女人的钱,也不嫌脏!”
良家女人们对窑子里的女人,总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仇视。
赛飞燕拿着钱的手僵在半空,贝齿咬朱唇,泫然欲泣。
看得很多男人心里怪不落忍的。
“人家赛老板也是一番好心,怎么能这样呢?显得咱如意街上的人怪没有器量的。”
“对啊,也是一番好意呢。”
不过这些声音,很快就被女人们或是揪耳朵或是瞪视地弹压下去了。
霍颜觉得赛飞燕实在是有点下不来台,便出来解围:“其实赛老板说的话也很有道理,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错处,而是帮助吴嫂子度过这场难关。若是大家不嫌弃,我就斗胆在这里起个头,出五块大洋的奠仪。”
“我家出一块!”
“我家出两块!”
如意街上的商户人家,基本都是出到两三块大洋,普通人家一般是几毛钱,这么算下来,一共筹集到三十多块钱,足够吴秀才媳妇给丈夫出殡,并且能在一段时间内,不用担心母子的温饱。
吴秀才媳妇看着那些街坊邻里们凑出来的钱,重重地给大家磕了几个头,然后用衣服裙摆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零钱兜起来,直接跌跌撞撞地奔去棺材铺。
这一场热闹看完,街上的人们散去,也是一场唏嘘。
赛飞燕就此告辞,可是霍颜心里却总有点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