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鸾站于东直门城楼之上,俯瞰着远处,狼烟滚滚、火光冲天,仿佛亦能听见传来的凄惨哀嚎。
身侧将领问:“将军,是否出击?”
仇鸾面若冷石:“你有把握将他们击退吗?没有把握就好好守住城门。”
将领垂下眼,不敢再问。仇鸾拂袖离去,那将领上前两步,看着远处如同炼狱之地升起的浓烟,心有不忍,重重叹息。
天将明,崇山峻岭间,骑乘飞驰。
小梅云鹤带着残余士兵回朝,统兵勤王。突围之险,九死一生,即使此刻接近了皇城,亦是障碍重重。
俺答兵分几路,洗劫皇城之外,皇上所在诸皇陵寝亦遭劫难,大明如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唯一的希望,亦不过是抵死相抗。
纵身死,未敢惧。
涧道峭壁上忽滚下一块石子,马停蹄嘶叫,未及思索,大小石块如冰雹一般自峭壁顶上滚落。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两匹马避之不及,被砸中蹄,趔趄倒地,背上之人摔倒,又迅疾起身,跨到另一马匹背上,合乘前行。此地是距皇城的最后一道关口,越过这山涧,前路开阔。敌人亦知此中厉害,在此设下埋伏,等着他们到来。一亲信左右分开指挥,众人便掉转马头,分开两路行在峭壁底下。
石阵稍息,又有长矛铁箭接踵射下。眼见着从侧面飞来一支箭,云鹤侧头躲过。急忙看向小梅,小梅武艺大胜从前,总能在箭支来临之际避让开。身后有惨叫声响起,定是有人受了伤。云鹤回头,见一人中箭落马,欲起身,再又中了一箭,如石落地。再往前两里,便能越过山涧。云鹤狠挥一鞭在马背上,马嘶吼一声卖力奔跑。却不料眼前一排枯叶,火种如雨而至,熊熊大火瞬时冲天。骑乘惊叫连连。两旁峭壁之上坠下无数细绳,鞑靼士兵扯着绳索如蝗虫一般飞跃而下。
云鹤剑出鞘,小梅手执飞刀,众人皆握紧了兵器,警惕着奔跑而来的敌人。敌方阵营将他们重重包围,个个弯刀直向。其中有两人服饰奇异,似夜行的蝙蝠一般,双手双刀,分别盯着小梅和云鹤。小梅识得那武器,当日饭馆之内窥见过,曾与歌哥探讨,几人定是蒙古的暗杀者。小梅低声同云鹤说:“务必小心。”
云鹤轻点头,仍警惕对方。
关口在即,无论如何皆要脱险。众人布好阵势,迎着敌人而上。刀光剑影,悲苦哀嚎,皆在这方寸山涧内回响。暗器有限,小梅放下远攻,转而近身搏斗,他从腰间抽出软剑,手腕婉转,剑气过处,皮开肉绽。纵如此,那些鞑靼人依旧不退缩,喊叫着上前来。两奇异服饰之人于暗中辗转,若有似无的出招,此番是想让他们精疲力尽。
云鹤一剑割下举刀前来之人的手臂,惨叫声贯彻苍穹,他顾之不及,见那两奇异服饰之人身影,便借力跃起,向其挥剑而去。一人警觉云鹤攻击,身形一闪,似一阵青烟,不见了踪影。云鹤剑指上空,一跃而起,见那人匆忙躲避,他手腕一转,横使长剑,追过去。那人又一阵青烟,不见了身影。地上一声惨叫,一人头颅崩了血。
小梅闻声,迅疾躲开,躲过横来一刀。不远处的亲信避之不及,被拦腰砍伤。小梅一惊,亦含怒气,迅疾追上去,软剑如蛇,剑气逼人。那人再一阵青烟,仍不见了踪影。蒙古有其暗影者,习得变幻之术,可化百般模样。这一个,代号烟影,幻化青烟,迷人肉眼,说到底,不过障眼之法。小梅唤“云鹤”。云鹤回头看他,心领神会,轻功越过人头,向另一变幻之人逼近。那人幻化成沙,代号沙影,游走在精兵之中,趁机偷袭,已有不少惨遭毒手,云鹤观其动向,剑刃往易遭偷袭之人挥去,逼其现身。小梅见他真身,毒镖紧握。云鹤再逼近,沙影便又被破现身。小梅看准时机,一镖狠掷,成功将其击中。闻得一声惨叫,沙影踉跄几步,飞跃逃开,却再无法隐身。青萧见此,险中挥刀刺穿敌人胸膛,向受伤的沙影追去。
烟影幻出阵阵青烟,以迅雷之势近到云鹤跟前,举刀便砍,云鹤躲过,挥剑相抗。小梅分身乏术,被困于十几个鞑靼人内,芸芸众生之说,此刻已无心顾及,唯有狠下杀手,方能有一线生机。
峭壁上已无鞑靼人扭绳而下,地面却是黑压压一片褐色衣衫,似地毯般覆盖而来。关口处,火光渐小,冷风卷起带星的灰烬,吹得漫天烟尘。
朦胧晨光渐渐自关口外透进,如一缕曙光,照亮了这炼狱之地。小梅软剑过处,血滴溅起,似在他白色衣袂上晕染出一朵朵艳丽之花,敌人或死或伤,前仆后继。
云鹤追踪烟影,以比之更为迅捷的速度抢在他之前拦截,对方知他伸手矫健,呼唤一声,一众人长矛直指,皆朝他掷来,他无暇思索,跃上高空,烟影趁机跟上,攻他措手不及。无借力之处,云鹤无法转身。小梅见状,狠狠踢飞一人,将其踢做暗器往那烟影打去。那人不得不转换招式,杀了来人。云鹤迅疾回身,亦攻其目不暇接,剑刃划过他臂膀,破其隐术。但他拉过一人挡在云鹤面前,逃开去。小梅紧追,翻身拦在他面前,那人洒来一把毒粉,小梅跃起,掷下一枚暗器,将其重伤。那人破口吐血,见小梅毫无异样,竟泛起笑意:“呵呵,是不是祁熙晋把你伺候得太好了?”
小梅怒问:“你说什么?”
“他为什么要死,不就是要了你吗?他还得感谢我,若不是我,又怎么跟你苟合?”
“是你下的毒!”小梅顿如铁棍敲打,激起无限怒意,他目利如刀,狠狠一挥软剑,便将其脖子割断。
狭隘山涧内,尸横遍野。突围之士皆已被破散开,独自对抗着敌人的层层围攻。关口在前不足十丈,胜利在即,亦或逃亡有路。各人见状,拿出仅剩的□□弹和手铳,寻机点燃引线,掷向关口处围攻而来的敌人。轰隆声震耳欲聋,伴着惨叫声,响彻云霄。关口已清晰可见,小梅急忙吹哨,沙雁疾蹄而来,其余生还马匹亦跟随而来,他翻身上马,一面以软剑除掉挡住去路的障碍,一面驰近云鹤。云鹤跨上马坐在他身后,再疾驰冲关。
出了关口,但见大陆纵横,不辩方向。却听一阵号角之声,地面晃动,如有山崩地裂之感。众人侧首望,见不远处坐骑压境,大小旗帜迎风飘荡,万千鞑靼人拥护着俺答,阵步前来,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众人皆惊,才出狼口,又入虎穴。亲信急唤:“王爷,快走。”个个挥鞭拍马,疾驰向前。身后冲出关口的鞑靼人紧随而来,只盼这几十坐骑能有飞翔神技,脱险于危难。
身后不知何故,传出阵阵惨烈马鸣之声,飞驰的马匹闻此哀嚎,竟欲摆脱负重逃命,马背上众人用力制马,至些许愤怒者停下脚步,原地打转。众人心急如焚,不停抽打,马受惊乱踢乱叫,转而攻击。危及时刻,个人之力微渺,便也只能舍去。滞下之人淹没在紧随而来的鞑靼人流中,反抗不力,英勇捐躯。
身后鞑靼大军如决堤洪水般涌近,后排之人倒坐于马背,填装□□,举手铳扫射,鞑靼人溃倒一片,后面仍如惊涛骇浪般跟进。
号角声嗡嗡作响,几十马匹竭力奔跑,再闻得铁骑铛铛之声,蒙古骑兵出动了。小梅握缰绳的手不由一紧,隐隐担忧,蒙古士兵擅骑,此番开阔之地,马匹奔跑无阻,他们寡不敌众,脱险机会渺茫。
一声惨叫突起,一人高呼:“王爷快走。”语音落便闻血溅之声。铁骑已近。伴着兵刃弹药击打之声,敌我已陷入胶着。他们突围,舍弃厚重甲衣,轻装上阵,遇见敌人精良铁骑,战袍便输一截。随身携带□□已捉襟见肘,只能紧握着冷兵器战斗。小梅云鹤共乘,攻守皆不易,眼前铁甲之人长矛直向,两人各自下腰躲过,小梅观得铁骑裸露了些许肚皮,便使软件划伤马肚,马痛苦倒地,穿甲之人跌落,又迅疾起身,以长矛勾沙雁之蹄,云鹤急拍马臀,沙雁后蹄高抬,躲过一劫,云鹤掷出暗器,将其打伤。沙雁刚落蹄,左右两侧铁骑又急攻而来。小梅云鹤左右接招。不得已,小梅离开马背,抓住那人刺来的长矛,借力翻上空中,再落于他身后,踢其后背,将人踢下了马。小梅刚于铁骑背上落脚,又一支长矛横扫而来,他再跃起躲过,凌空侧身,软剑扭曲,向使矛手臂攻击,软剑抨击在铁甲上,发出蹭蹭声响,火花四溅,小梅顺势上提剑刃,剑刃于缝隙中割破穿甲之人脖子。忽闻空中滑翔之声,小梅侧首,见一支冷箭往云鹤而去,他借力跃过去,欲以剑挡,仍慢了些许,箭身虽歪,仍向着云鹤,他无暇思索以身阻挡,箭尖没入胸口。
“小梅。”云鹤急唤,侧身抱着小梅,已顾不得自己深陷囹圄。周遭亲信见状,立即围上来,攻击着敌人。小梅脸色苍白,细汗密布,箭被挡歪,力道大减,却也入了肉一分。小梅急忙以领巾作纱布按着伤口,忍痛唤云鹤:“你把箭□□。”云鹤也无暇思索,他信小梅,握住箭头,用力一拔。小梅疼得颤抖,按领巾的手已虚软无力,伤口鲜血直涌,云鹤急忙用领巾紧紧为他捂住。身侧同袍将他们牢牢护着。敌人铁骑重重将他们包围。
“小梅,还好吗?”云鹤抱着他,看不见他面容,更是担忧,一面警惕,一面问候。小梅缓缓抬手覆在云鹤手上,指尖推了推云鹤,云鹤担忧着松开手,小梅自己捂住,转身看着云鹤。他汗珠淋漓的脸上强忍痛苦,眸内似有万千情谊,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云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这样的小梅他从未见过,仿佛下一瞬他们就要永别。云鹤一瞬惊慌,亦仿佛明白了什么。小梅眉眼情深,艰难唤:“走。”
“一起走。”云鹤扶他起身。欲托他上马,他拂开云鹤的手,柔声说:“你上去拉我。”云鹤未做多想,上了马,伸出手,小梅面扬浅笑,猛一下拍在马臀上,沙雁顿时惊跑出去,云鹤惊慌制马,小梅拿哨子不停地吹,沙雁便如飞一般,趁打斗寻空隙辗转,出了包围圈。
“沙雁,停下来,快停下,吁。”云鹤一边制服它一边呼唤,但它也仿佛知道事态的严重,只拼命奔跑。身后有发现他逃跑的骑兵,转头来追他,却已被沙雁远远甩在了后面。
小梅捂住伤口,痴痴盯着云鹤远去的背影,明眸含着一汪不舍,一瞬,又散发着无限坚定,重拾软剑,骑上马,竭力与敌人斗争。几百骑兵,将他们几十个人重重包围。他们似湍急河面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再没听到云鹤的声音,想必已经安全离开了。小梅紧握剑柄,单手抗击着敌人。他吩咐:“大家能逃便逃,不要无谓牺牲。”话音刚落,一把长刀挥来,他急急躲过,伤口被扯得剧烈疼痛。亲信拉着他劝:“贺先生,你赶紧想办法离开。”
身旁刀剑如影,□□遍地。眨眼间,他们突围之人已不过三十,蓬头垢面精疲力竭,仍不言退缩。小梅狠下心,拍打身下坐骑,它便朝着俺答的大军方向而去,小梅势如破竹,两侧铁骑纷纷让路,便又紧追在他身后。亲信们见他如此,心痛不忍,不敢大声呼唤,只用力反击,终有少许寻得可逃之机,安全逃离。
眼见着离大军越来越近,小梅更加用力拍打坐骑。他不知道这样到底能换来多少生机,眼下却也是唯一可以赌博的机会。他从来不曾像此刻这样无惧无畏,身在飞驰的马背上,周遭仿佛都是过往的种种:他在戏台上陶醉,底下坐着歌哥和胡哥,三娘从屋顶飞下来,雨墨送给他生辰礼物,云鹤在水边紧紧抱着他……后来这些美好全变了,眼过处,是香草镇的残垣断壁,白河镇的皑皑白骨,陵寝的千军万马……瞬息间,都在这短短的路程里放映了。他曾惧怕伤痛,他曾犹豫自己的感情,他曾畏首畏尾,他曾有许多小毛病,他曾有很多遗憾,此刻,都已是前尘了。他看着同生共死的同袍们一个个亡命敌人之手,他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命悬一线,他看着这大好河山就要血流成河,他便舍得了,释然了,也更无所畏惧了。他理解雨墨的“一线生机”,佩服她的一片赤子之情,也心疼云鹤的心——“家国天下才是一切”。或许,他也能做些有意义的事,即使微不足道。
他如虎一般奔驰在重重铁骑之中,挡开长矛,躲过大刀。可他再威武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肉体凡胎。他虚脱无力,视线已开始模糊。后背重重落下一棍,他从马上跌落。撞击使他眩晕,伤痛又令他清醒,朦胧眼内,他只看见周围的兵器像要食人的恶魔,恐吓着他,而他已经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