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岚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昨晚,本来昏昏沉沉已经快要将他吞没的睡意,突地就被那人一个久违的称呼惊破了——他一个激灵之下一瞬清醒了一大半,结果发现那人已经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挂断了电话。
那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这个已经变成了他“前床伴”的人……就算是当年,也只会在两人做那件事的时候在耳边这么叫他。其余所有的正式或非正式场合,那人向来只会喊他的名字“岚”——其实国内的留学生之间,如果姓名加起来只有两个字的,向来不会只用名字里的单字称呼对方,那样总显得有些尴尬奇怪;而那些外国人一般也发不出像国人那样的音韵声调感觉。因此,单称他一个“岚”字,其实已经是极度亲昵而带着特殊感的称呼。至于这个更进一步的昵称“宝贝儿”……
他总算是生生忍住了立刻再拨过去、破口骂一顿脏话的冲动。躺在沙发上平复了一会儿,他好歹艰难地站了起来,决定先去卫生间里冲个凉。
等他躺上卧室里的床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半夜几点了。
枕被都很柔软。但他困意全无。
不知是否是夜色深沉的关系,尽管觉得理智清醒,思绪却和白日截然不同。甚至连之前和叶策喝酒时得知的种种让他讶异或纠结的事情此刻也不再来烦扰他了;脑海里,只剩下挂电话前明仲夜那句带着促狭笑意的睡前问候,和记忆中浮起的那人优雅中带着点得色的面容——生动鲜明得连眼角那滴带着魅惑邪气的泪痣,都像是触手可及。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些发生在许久之前、本以为早就忘却了的平凡小事,记得清清楚楚。
和那人的初遇是在大学开学前几天。那时他刚到国外不久,草草安顿下来,熟悉了下宿舍和学校周围的环境,便和几个同乡师兄约了,晚间去学校附近那个建在地下室的酒吧碰面。
其实他并不喜欢那些喧嚣鼎沸、吵吵闹闹的地方——后来也很少再去那个酒吧。然而在他已经分不清是带着想象力补全的梦境还是真实的记忆里,那一日那里却很安静:在他推门从门口的螺旋形楼梯拾级而下时,首先听到的是大厅里一架古旧的酒吧钢琴发出的明亮声响。那旋律懒洋洋的,带着点夏日午睡初醒的慵懒调子,轻飘飘地回荡在四壁;然而听者在不经意间,却往往忽然能从某一点、某一段中,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一点仿佛掩盖在轻佻下的冷峻、藏匿在散漫中的锋利、遮避在媚俗后的高傲……于是他走下来的时候居然一步一顿地,下意识地屏息凝神了;待到他终于慢慢下到了楼梯口,刚扫了眼大厅里零零散散几个驻足欣赏的人,目光落到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后搜寻演奏者时,对方似乎也是不经意地一抬眼,与他的目光正好撞上——那个人似乎也没有刻意要看什么,却在注意到他的凝视时,有意无意地,向他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怎么会有人可以同时那样清透却又玩世不恭呢?怎么能同时那么优雅高傲,但又看起来似乎有点促狭和不怀好意呢?那样明朗干净却又满怀邪气的笑容——他从来没看过那样的笑,也从来没遇到过那样的人。
后来的很多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如果当初他不曾在那日那刻踏入那间酒吧,不曾在一开始就觉察到那个人身上独特而矛盾的一面,后来的很多事会不会有不同?也许不会,因为那个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他大概早晚都会注意到他;又或许会,因为那个人在绝大部分人面前留下的公众印象,跟他从一开始就形成的,有着显而易见的偏差。
但不论如何,他从不曾后悔遇见过那个人——虽然那样的话,他心头的磨难和痛苦也许会少很多;但如果不遇见,在那些日子里,他肯定会时不时地觉得——寂寞吧?
“说实话,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你的那回,我就注意到你了。”很久以后,明仲夜曾经这样告诉过他。
“为什么?”温岚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太让人过目难忘的地方。
“那时候我看见你站在楼梯口,心里不由得暗暗想,这人明明长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什么会穿着那么难看的一身衣服?真是太不搭了。将来我一定要找机会给他扒下来——”
“明!仲!夜!”温岚咬牙切齿地一脚把人从身上踹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时候的打扮确实算得上土气,毕竟他那时候刚刚到国外不久,穿得还像个城乡结合部出来的高中生。但这人的“嫌弃”里,更多显然是在开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人就算想要证明自身的成长,也不该以彻底否认过去的自己为代价,对不对?”那人就势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况且,脸好看是重点。”
“行了,再次确认,你就是个肤浅的颜控。”温岚冷然地说道,别过了脸。
“好啦,其实吧——”明仲夜捧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又掰了回来,让他与自己对视:“我从小学钢琴,原来也不是没在酒吧里即兴演出过。不过围观的人要不就是随意地看一两眼,要不就是等结束了鼓鼓掌随口喝个彩,很少有人会带着那么认真的神情从头听到尾。至于敢跟我对视那么久毫不动摇,眼神还让我觉得,他好像听懂了那么一些的人……更是从来没有过。”
“你……”温岚仰头看着上方那双眼睛里难得认真几分的目光,有一瞬的诧异,觉得心中像是浮起了一丝别样的柔软。本来有什么想要脱口而出,不过话到嘴边时,他却又迟疑了一下,想起了现在的状况还有两人之前的约定,于是转开了头,语声低落了些,“不要期待可以找到‘同伴’……也不要期待能从我身上获得怜悯、同情和理解。就算你像这样偶尔展示寂寞、显露弱点,我也不会对你做丝毫让步,下次竞争也还是会尽全力击败你。你应该记得我们的关系,明。”
“……真冷酷。”明仲夜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几乎像是幻觉——然而下一刻,便啧啧了两声,眼神又转为了他熟悉的戏谑散漫,“还以为能借此得两句安慰,顺便试试能不能把你脸上的面具也摘下一层来看看……现在,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夜晚说这种不可能的话了。我们还是继续来做点可能的事吧。”
“正有此意。”
第二天早上用力地将床头聒噪的闹钟拍消停之后,温岚尝试着起了几回身,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最后终于做了他工作几年来都从来没有做过的一件事:他给自己的助理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需要请一天病假。
好在这一日也并没有什么太紧急的会议或计划安排需要他赶去处理。
三言两语吩咐完几件事情,最后简单打发了助理的问候,他把手机随手扔在了床头,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又发了一会儿呆——好像这时候夜中那些翻腾不休的杂乱思绪已经全数从他脑中退去,无论是久远的学生时代的回忆,还是近日偶尔浮现的软弱和退缩,都再不见丝毫踪迹;他仍是那个冷酷、高效、严苛而自律的商界精英。
又躺了一会儿,他方才勉强爬起来,从书房的柜中翻了翻,找出来一些感冒和消炎药。看了看日期,把不能再吃的一堆干脆地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就着一杯已经冷掉的白开水,囫囵吞下了几片花花绿绿的胶囊和有着难闻气味的药片,有些疲累地坐在了书桌前那张高背椅子上,伸出双手撑住了额头。
居然这么容易就病了。
难道真是前一阵子累过了头?但原来不管怎么折腾,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因为一晚上没睡好就有点发烧。是因为空气质量不佳?还是近年来缺乏锻炼,身体素质变差了么?
总不可能是因为他思绪烦乱地想了半晚上的……
停!打住!
昨日之事不可追。
那个人大概也不过是天性使然,撩闲惯了,一时没管住嘴,开玩笑顺口越界调侃了一下。绝非真的有意想要表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两人互相间几乎不闻不问,近日才重新多了点联系,这中间隔的时间那人换几任恋人都够了,断然没可能是对他这个旧“床伴”念念不忘。
况且上次见面,那人表现得非常平静,就跟平常的普通朋友一样没什么区别。
不要自作多情。
他肯定是因为昨晚听到叶策的一些际遇和想法,另外被莫敛所代表的大学时光勾起了一点怀旧情绪,才会往明仲夜身上多想了一点而已。要是让那人知道自己因为一句随口的玩笑话思维被扰乱成这样,估计会被笑死。
就是这样了。不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