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符倒了一杯茶,举到嘴边,一双眼睛看向他,显然是在问他“此话怎讲”。刘景想了想,问道:“哥,你觉得先生喜欢笑吗?”
刘符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景桓虽然性情威重,板起脸来唬人得狠,但不发火的时候其实还是很爱笑的,尤其是私下里,经常能见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笑。”
刘景道:“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先生跟我们可从来不笑。”刘景十分肯定地道:“我仔细想了想,我在洛阳时见到他笑的那几次,除了修好堤坝、彻底平息水患的那次之外,全是我和他谈起你的时候。”
“是吗……”刘符忍不住搓了搓手,片刻后不高兴道:“这种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刘景既哭笑不得且不平道:“我们这些人见他笑一次可不容易,当然记得清楚。每次你一给我写信,他就变着法的打听,问长安可好、王上可好什么的,我就挑一些你的事告诉他,每次只要一讲完他就赶人,留我吃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真是用完就丢,一点都不含糊。”
刘符伸手敲了刘景一下,嘴角却咧着,面上难掩高兴,“我们大雍的丞相怎么被你说的像个媚上欺下的奸臣似的!”
这个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刘景撇撇嘴,决心不理他。刘符自己又道:“回去我观察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哎——你说,景桓他到底笑什么?”
刘景摇摇头,“先生的心思深,这谁能猜得到。”
他的这一番话引得刘符忍不住多想,但理智又让他不敢想得太多,要是刘景此言不虚,那王晟岂不是对他也……刘符一会儿露出微笑、一会儿又出神沉思,刘景在一旁眼看着他的脸色千变万化,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幸好不多时便有军报传来,刘符回过神来,压下思绪,展开来看,刘景也凑过去,见上面写着“齐国率军十二万欲攻洛阳,前将军秦恭开城出战”,心中一惊,忙看向刘符。
却不料刘符不但全无忧虑,反而大笑道:“周发器小而见事迟,虽有智谋,但每次想做事之前都要先谋划个一年半载。我与赵国苦战时他不打洛阳,反而现在出兵,如今我已回师,他又岂能攻下洛阳?”
“哥,你的意思是,分兵去救洛阳?”
刘符摆摆手,“救什么,秦恭不已经出战了么。”
“洛阳城池坚固,五万守军若是坚守洛阳城,应当可以抵挡许久,到时援兵便至。”刘景皱眉,“可前将军打开城门出战,用五万去对抗十二万,也太冒险了。”
“想攻洛阳,齐军要先过巩县、汜水,没那么容易。你知道秦恭去哪了吗?”刘符顿了顿,“开封。”
“围魏救赵!”刘景恍然大悟,随即面上现出羞赧之色,“不曾想我在前将军门下请教了半年,还不及王兄与之相处数日了解得深。”
“天底下的用兵之道都是共通的而已,再过两年你也就懂了。”刘符心不在焉,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就快到了。景儿,今晚庆功宴上,不成功则成仁!”
这次出征,一战而定河东、河内二郡,对上党已成合围之势,若再将上党拔除,赵国就好比被砍掉了一条腿,只有都城太原有险可守。伐赵首战大捷,百官出长安城外三十里相迎,夜里刘符更在宫中大摆庆功宴,既为犒劳将士们,也为宣扬武功。
他回师时已值中秋,朗月高悬,银辉漫天,夜风起时偶有一丝凉意,早被酒气冲去。刘符捧起一只碗,用筷子一下下轻敲碗沿,应和着宫人所奏的一曲破阵乐。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好!”刘符吟诵几遍,举杯起身,站起时脚下踉跄了下,将杯中酒洒出大半,左右来扶,被他挥退。他带着醉意眯起眼睛,呵呵笑道:“好则好矣,现在唱却早了些,如今天下未定,戎衣可脱不得。再奏破阵乐,我来为诸位改一首新词!”
乐工领命,笙歌再起,刘符高声唱道:“四海值鼎沸,男儿立功时。为开太平日,今更著戎衣。”
“改得好!”“王上这是要当大诗人啊!”“快,老朱,快给我写衣服上,一会儿别忘了!”
刘符作诗,众臣自然捧场,纷纷叫起好来,尤其数那几个随他出征、立了战功的将军起哄得最欢。刘符虽然醉了,却还是被他们捧得发臊,低骂了一声,然后便将手中的酒杯朝他们掷了过去。几人作势要挡,却不料杯中还有酒,从空中划出一条线来,淋了他们一身,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刘符踏着笑声从正首的台阶上下来,走到蒯茂案前,“德音怎么好像闷闷不乐?”
他得胜归来,大宴群臣,连王晟都以茶代酒喝了不少,众人欢笑中只有蒯茂低着头默默吃菜,因此显得格外惹眼。蒯茂举起案上的酒敬刘符,“臣请改日再言此事,以免败了王上今日之兴。”
“哎——什么败兴不败兴的,”刘符浑不在意,“德音是补衮之臣,若有谏言,但说无妨!”
蒯茂见他追问,也就不再推辞,“臣以为王上筑京观,大大不妥。”
刘符摆摆手,笑道:“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耀其武。我将京观立在上党城外,一来震慑赵人,二来鼓舞士卒,有何不妥?”
蒯茂沉下脸来,“昔日潘党劝楚庄王立京观,庄王不许,曰:‘夫文,止戈为武。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今王上杀其人而暴其骨,筑以为山,此非王者所为。且赵人见此,必人人怀愤,夫哀兵必胜,臣窃为王上不取也。”
朱成大声嚷嚷道:“怕他们作甚!再哀咱也打得过!”
“就是!”“就是!”
众将纷纷附和。当十丈高的京观筑起时,他们看到的不是腐败的尸体,而是无数个死去的兄弟和一次次的死里逃生。那一颗颗头骨、一段段手臂,对他们而言,都是属于军人的荣耀,是没有经历过刀尖舔血、九死一生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快意淋漓。如今因为此事指责他们,就好比对着一个将军说什么“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当真这样想了,恐怕他们到现在还是籍籍无名之辈。
蒯茂不屑与武人争辩,任他们吵嚷着,自己只一言不发。刘符抬手压下众人声音,问道:“丞相怎么看?”
王晟道:“臣以为此举的确弊大于利。王上欲大出于天下,立威何须一土丘?”
刘符闻言,哈哈大笑,转头对蒯茂道:“好了德音,我下不为例就是。如今这个京观就立在上党城外,估计我撤兵归国不久就会被毁去了,赵人自己会帮我把错误抹平,德音就放过此事吧。来,喝一杯!”
蒯茂举起一杯酒,对刘符示意后一饮而尽。刘符让人给自己换了杯子,又拉着蒯茂连喝三杯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