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莲低笑一声,扔下空了的酒坛,蜷缩起来喃喃道;
“我又如何不爱他……我怎会不爱他。”
……
彻莲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释迦玉时,自己已是个在鬼门关徘徊的濒死老僧,萎弱而枯朽的身躯跪在那里,喑哑着求他救自己一命,却始终不敢抬头去望那人一眼。
曾经身为菩风寺中最是风流世俗的香粉和尚,他自以为已经看尽人间绝色,此生决计不会再为尘世间的美丽而动容,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心中剧颤,就此沉沦。
彼时释迦玉就那么高高地坐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一双摄魄星眸中闪烁着他看不分明的暗光。
他已在人间蹉跎了九十余载,头一回因一介僧侣的倜傥身姿而目眩神迷,那是连年轻时的自己都无法与之比拟的意气风发。
此生能与这般神仙人物风流一晚,他已别无所求;
释迦玉要了他做自己的暖床弟子,他更求之不得。
只是那时他尚未通情窍,不晓得这澎湃的心潮源头实为俗世之爱,更不晓得那人看自己时的炽热也根本在此,只当释迦玉爱慕他榻上风情,更因那满腔对复仇的狂热,疏忽了他整整十年。
十年后释迦玉将自己夺相密法的修为尽数渡与他后,一言不发地下山去了俗世人间;而他也因经脉受损沉睡数年,醒来后又调养一番,压制住那堪堪稳定在第六层的密法反噬,这才匆忙下山去寻他。
派出去的探子回音者寥寥,只有一个来信上书了三个字,越家庄。
打听到越家庄位处江南江州后,他便连夜赶路,想要在反噬之前寻得释迦玉,哪知却还是晚了一步;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迫使他在过路的幽篁山脚停下来,一边苦捱着思索对策,一边把目光落在了茶馆中一个捧着煎茶吃得正酣的小公子身上。
那长相颇为俊秀灵气的小公子端的是富家出身,悠闲地坐在窗边看着幽篁山中的初春雨景,时不时竖起耳朵听一听邻桌几个游侠的闲谈八卦,唇角扬起的弧度似有不屑。
见他出言讥嘲了那几个江湖莽汉,茶馆中对峙的气氛一触即发,彻莲出手替他解了围,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那小公子不疑有他,带着亮晶晶的景仰在他对面坐下,看到他的容貌时也难掩眼底的惊艳之色,实在合他心意得很。
于是接下来的种种,也称得上是顺理成章。
他从未与释迦玉之外的人行过那事,身在岫宁寺中并无这个必要不提,平日里也没有这等宣淫的闲情逸致;迫于反噬之由与这少年一度春风,感觉倒也不算太坏。
然后他便无可奈何地被这少年粘了上来。
一路跋山涉水寻到江州越家庄,得到的却是那人早已坐化的消息;他见了他的尸身,又看了他的情信,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竟对他深爱如斯。可惜他迟到了四十年,两人今生缘分已尽。
意外的是,他其实并没有感到太大伤悲,好像那人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或许因为身边有那个继承了他血脉的少年在。
越鸣溪年少热情,真挚可爱,与那时常对自己冷嘲热讽而又不可一世的师父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一言一行却总能使自己惝恍迷离,不能自已。
不过是露水情缘的富家小公子却好似熟悉自己身上所有的敏感。
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剑客却能在百炼炉内使出那等连三清教长老也未必擅长的幻化之术。
越鸣溪嗜甜爱辣、喜欢收集各种手工杂货,每每流露出与那人极为相似的情态来,彻莲起初也道是自己昏了头,竟会将单纯如斯的小少年看作释迦玉的替身;久而久之,却也隐隐意识到了那种可能。
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劝慰自己,这些乱他心弦的相似之处不过是两人血脉相连的缘故,越鸣溪始终是他胸无城府的小少年,直到那一日两人别离了幻境,释迦玉从紫气中逶迤走来。
“既然师兄你已是察觉到了,又为何迟迟不肯应允,竟也这么由着他一走了之?”空梵问道。
彻莲沉默了半晌,终是苦笑道:“我不敢。若这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他只是眷恋上一介艳僧的越家庄少主,我们二人此生注定殊途,心各有志;我若修得长生不灭之躯,复仇后须得长伴世尊左右礼佛赎愆,便是当真蓄发还俗做了他的妻,他此生也不过想做个红尘逍遥客。百年后他终将老去,徒留我一人伶仃世间,与其到头来又要经历丧爱之痛,倒不如还教我做个无情无心的释彻莲。”
他微阖起眼,嗓音疲惫了下来。“而若他当真是迦玉,寻回自己的身份后仍回岫宁寺做他的风云法师,座下弟子万万千千,便是我得了他的喜爱,却又如何独占得起?正如前世他声称爱我如斯,却还是收了尔等做入幕之宾。当年我从未感到过妒,现下想来,却觉得很是可笑。”
说罢微微一顿,话里隐约流露出自嘲之意:
“……在他现出原身前,我确乎是这么想的。而现下我觉悟过来,只道自己愚不可及;想要与他重修旧好,却已是太晚。他再也不要他的大美人了。”
“……”
空梵听着听着,一双清眉蹙得越来越紧,终是哭笑不得地道了一句:“师兄,我却不知你当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傻子。”
见彻莲一愣,颇有些迷茫地朝自己看过来,空梵叹气道:“眼见,却就一定为实吗?你道我曾是他入幕之宾,也只是撞见过他留宿在我僧房,又怎见得一定是行过那事了?”
不待彻莲反应,他便继续道:“除却年少时被彻海那个老毒物逼奸的过往,他从未与除你之外的任何弟子行云布雨过,对你的心思整座岫宁寺都看得分明。”
彻莲心头一震,从弥勒榻上坐起身来沉思良久,酒意尽褪的眼眸隐约有了光亮:“我……他……”
“他现下应是回了越家庄。快些去追吧,一切尚且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