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坐在车里等,夜都深了,自家军座儿还不见上来,果然是身边有美人儿在,看星星看月亮他顾寒瑞都不嫌闷的。
又等了会儿,顾寒瑞来敲他车窗,副官打开车门,却只见顾寒瑞一个。
"那位小姐呢?"
顾寒瑞笑着夹了支烟,点上:"坐黄包车走了。"
副官忍不住诧异一声,这撂下美人的事儿,对顾寒瑞来说,可还是头一回。
副官看着车灯前那片柳堤道路,问道:"怎么不捎带着那位小姐一程?"
顾寒瑞向后一靠,倚在车座上,刚刚吸了口烟,一说话,白袅袅的烟雾弥漫开,在那烟雾中听见他说:"不顺路,只好分开了。"
副官没再说什么,启动了车子,慢慢地开起来,那长桥堤岸就被车子远远抛开来,顾寒瑞抽着烟,偏了头看着窗外。
那长桥堤岸上静悄悄的,就在那里,他和她分道扬镳,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背对背走着、走着、走远了。
他安坐在车里,丢掉身后那些烟花繁华、那些秦楼楚馆、那些声色犬马和万种风情,一点一点收敛起眉眼,他没试过一见钟情,他真想试一试。
窗子外很安静,不一会儿车停了,到了公馆,顾寒瑞上二楼的房间休息,一躺下,感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一摸,笑了,是那只流苏耳环。
把那只耳环用一方蓝帕子收了,顾寒瑞打开床边最底下的抽屉,放进去。
仿佛在对过往告别。
可他的白先生都还不认识他呐,顾寒瑞捻灭了烟,苦恼起来,他的白先生是个文人,可他是不愿对着那些个文章窥人的,他决定去见一见白先生。
民国十七年的正月廿五,晚,他去听了戏。
戏院门口摆着一块水牌,上面名旦昆九的名字大大地挂在上面,在梨园行,名角儿的名字就是招牌,在戏剧院呢,这名字活了,变成了一只招财猫,大刺刺地在水牌上一挂,冲着左来右往的人挥着爪子,慕名而来的票友保管得把戏票都抢个精光儿。
顾寒瑞进了戏剧院,坐在二楼茶厢座儿那里,眼睛看向楼下,愣是没找到那个人,怪了,难道他没来?
其实白文卿来了,只是坐在角落儿里,顾寒瑞光顾着往戏座儿前面看,当然不容易找到了。
要说看戏看戏,算起来,这白文卿竟不能算是看戏的,只能算是听戏的。
这话怎么说?
咳,他这人实在是有些古怪,但凡是要去戏院看戏,他必得要把那场戏的戏本子找过来,原原本本从头到尾看上一遍儿,戏院里大多时候唱的是折子戏,并不唱全出,他也不管,非得全看完了戏本再去看戏。
这的确有些怪,把离合悲欢都知道了个通透儿,再去看戏又有什么意思儿?
总之是个怪人吧,大抵文人都是有些怪的,反正是真奇怪。
后来他那朋友铁宁在茶馆里听到众人议论起这事儿,笑笑说:"他呀?他把全本戏本子看完了,还得看里面有没有他中意的戏词儿,假若有了呢,哪怕就为着那三五十个字,他也能老老实实呆在戏座儿上听上一场全出的戏,假若没有呢?哈哈,那他就不去听了。"
众人咋舌,说道:"怪,真怪。"
铁宁瞥了一眼众人,笑道:"你们不明白么?他哪里是爱听戏呢,他爱的是戏词,若要再仔细究根起来,大概爱的也不是戏词。"
喝茶的人嗳哟一声:"这话真个说得我糊涂死了,绕来绕去的。"
铁宁叹了一声:"大概戏文是不分家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话说么,文以载戏,戏又传文。戏和文实在是天生的一对儿。"
众人笑起来,说道:"要不怎么叫戏文呢?"
戏开场了。
白文卿坐在戏座儿上,很认真地看着戏台,待到徐淮宣扮的那五旦出来,底下都是叫好声,二楼那戏院经理殷勤站在顾寒瑞旁边,一张脸笑得和花儿一样,说道:"九爷是我们的招牌名角儿,一出来就赚了个满堂彩儿。"
顾寒瑞笑笑,抽了支烟,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角儿。
今晚儿唱的是孽海记,具体什么意思顾寒瑞看不懂,也听不懂,水磨腔到底是和平常说的话腔儿不同,再咿咿呀呀拉长了腔调儿,就更听不懂了,顾寒瑞吸着烟,问一旁经理,刚刚那句什么意思?
经理在一旁答应着,"方才唱的那句是……正是相逢不下马,果然各自奔前程。"
过了会顾寒瑞又问:"刚刚那句呢?"
经理又答应着,说道:"刚刚念的那句意思是牛郎织女渡银河,莫把真情说破。哎,咱中国人就是惯爱这点儿含蓄。"
顾寒瑞嗤笑起来,嘴里夹着支烟,吞云吐雾地,说道:"太含蓄了也不好,追不到呢。"
经理还以为他说的是要追九爷徐淮宣,立即在心里捏上一把汗,心说果然是初来乍到的军爷儿,还不曾知道过徐淮宣的横冲脾气,你当他是委人身下的兔儿爷?气性上来和只小老虎一样!他才不管你是军爷还是佛爷呢,惹恼了就是一顿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