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剧烈冲力下，沐燕非只觉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便被川流紧紧围裹，流水急促，差点将他跟陶然冲开，他急忙收紧臂弯，抱住陶然随水顺流游下，水势甚急，两旁岩石湿滑，无从攀援，不知冲去多远，河水才慢慢放缓，也不似初时那么冰冷，沐燕非瞅到一个平坡，以手当桨，奋力游过去，攀住岩石后，将陶然拖上岸边。
沐燕非水性是陶然所授，原本就称不上好，方才是生死悬一线，奋力而搏，此刻上了岸才觉气力用尽，全身一直浸在冷水里，风吹来，哪怕他内力浑厚，也不由得连打几个冷颤，扶陶然躺下，见他全身冰冷，一张脸惨白如纸，似乎早没了气息，急忙大声唤他。
连叫几声，陶然都毫无反应，气息微弱，呼吸也似有似无，沐燕非不敢怠慢，急忙接住他后背，为他护住心脉，又将他扶起，帮他空水，半晌，陶然终于回过气来，嘴张开，将灌进肚子里的水尽数吐出，又咳了两声，啧出一大口血来。
「觉得怎样？」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唤他，陶然眼眸微微睁开，茫然看着他，就在沐燕非以为陶然会给自己回应时，他又连吐几口血，晕了过去。
「不准死！」
沐燕非的喝声在此刻没有任何威严，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再将真气输入陶然体内时他还混混沌沌地想，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自问自己并不善良，对于一个处心积虑要害自己的人，没杀他已是仁至义尽，他却反而冒险相救，这样的行为，除了只是单纯的喜欢，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情势没容沐燕非想太多，他很快便发现陶然伤得很重，似乎支撑不了多久，这个想法让他的心突然乱了，慌慌的几乎无法自持，半晌回过神，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看周围，将陶然抱起，准备找个安静之处帮他疗伤。
眼前奇峰怪石峭拔，像是一片方外之境，已是冬日天气，这里却春意盎然，远处花草藤蔓垂挂，连绵无尽，山崖瀑布的轰隆响声盖过了雀跃鸟鸣，飞瀑落下后，跟河水汇成一线流入前方峡谷，偶尔山风拂过，苍松翠柏，绿意掀涌，如入仙境，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在这寒冬之际，这里会有如此艳丽景色。
再往前走不多久，山谷豁然开朗，茏蒽深处竟是一望无际的桃林，桃花棵棵相连，接天般的延绵无尽，仿佛将外界冷意尽数遮断在这片山谷之中，树下花叶铺地，一潭溪水蜿蜒，绕着树林缓缓流过，偶尔微风吹拂，一树桃花翩然，花瓣漫天飞舞，有些落入水中，打着旋随水直流而下，只留淡淡桃花清香，如此景色美到极致，让人不由得步足停留，只觉桃源仙境，莫过于此。
沐燕非选了个平缓之地，让陶然躺下，他想以陶然的个性，一定非常喜欢这里，可惜眼前风景再好，却无人欣赏。
两人衣衫尽湿，虽是三春天气，但他们在冷水里浸了很久，寒意如体，只觉得刻骨寒冷，沐燕非索性将衣衫都脱了，随手搭在树上，跟着解了陶然的衣服，脱他亵衣时，一块玉佩落下，顺着衣衫滚到旁边地上，是枚淡红色玉石，盈盈玉色，淡雅温润。
沐燕非一怔，急忙捡起来，只见玉雕锦鲤，口衔药粒，是他在阿一那里买下，转赠给陶然的，他从来没见陶然戴过，只当他丢弃了，没想到他一直留着，看鱼口中的药粒小了很多，想必陶然戴它已久。
彩穗下的玉坠随风轻轻摇荡，沐燕非看了它半晌，突然转头看陶然，昏睡之人并不知正被人凝视，依旧睡得香沉，沐燕非心情却是大乱，心里涌起某个怪异的想法，随着回忆一幕幕的闪过，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让他再无法保持冷静，拿玉坠的手不由自主的轻轻颤了起来。
如果真想取他性命，陶然有太多的机会，就如昨晚欢情之中他便全无防备，陶然要杀他易如反掌，那时兵书已到手，陶然不需要刻意色诱，这样想来，今日索道之上陶然的举止便过于刻意了，他一直在激怒自己，暗示自己动手，洞窟塌陷之前，他用掌将自己逼出去，若他真存杀心，为何这般做？
沐燕非微阖双眼，想起黑暗中阿中故意踩中机关，陶然明明刻意躲避，却选择抽剑，他另一只手拿着火折子，该知道抽剑的后果，却依然那样做，因为自己站在他身后，他怕自己受伤，他放弃了以往的自尊诱惑自己，是不是那时便以下了该怎样做的决心，在次日反目前，留下最后一刻的温柔。
除掉他，是皇帝的命令，杀，或者被杀，两条路陶然必须选一条，他选了，生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却费尽心思做出这样的假象，让自己记恨于他，不至于为他的死伤心。
「笨蛋。」
沐燕非笑了，嘲笑陶然的自以为是，他死了，不管出于怎样的缘由，自己都一定会伤心，跟他的是非善恶毫无关联。
傍晚，两人衣服都已干了，陶然依旧没有醒来，沐燕非身上所带的伤药在落水时被冲掉了大半，他去不远处的溪边用树叶舀了水来，合着药想帮陶然服下，陶然喝了两口便都吐了出来，沐燕非摸他脉搏，发现又弱了很多，手脚冰冷，只有微微震动的心跳证明他还活着。
「不会有事的。」
沐燕非将陶然搂进怀里，像是安抚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夜沉了，月光透过蒽茏枝草缝隙静静洒过，照亮了珠链，他还记得陶然帮他将珠链缠到手上时的温柔，一路颠簸，东西失落大半，唯有这串珠链仍旧缠在腕上，温润精致，便如陶然一贯温和的笑颜。
沐燕非转头看陶然，陶然依旧沉睡者，将自己隔绝在他完全无法进入的空间里，他不知那晚陶然跟自己欢爱，心里抱着怎样的心思，自己厉掌击中他胸口时，他又是怎样的感觉，他一直把心事掩得很深，深到无从窥探的地方。
沐燕非伸手过去，手指在陶然脸颊上滑动，很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那些似真似假的谈笑中有多少是出于真心？他骗的是别人，还是一直都是他自己？
◇◆◇
日起日落，转眼便过了两天，没人进入这条峡谷打扰他们的清静，沐燕非也没出去，一直彻夜不眠地照顾陶然，可惜陶然的伤势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愈加沉重，只靠着沐燕非的内力在那里吊着，他心脉被震到，咯血咯得很厉害，沐燕非不敢勉强带他离开，生怕劳累之下，还没找到名医，他便撑不下了。
桃花谷里果树颇多，沐燕非初时还靠野果充饥，但后来见陶然这种状况，哪里还有心思饮食？陪着他又过了一天，这日午后，陶然竟然醒了，沐燕非正靠着桃树出神，见他醒来，大喜之下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伸出手，轻轻抚弄他的脸颊，陶然笑了笑，像是很享受他的抚摸似的，主动向前凑凑，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风拂过，带起片片花瓣，有几瓣落在陶然身上，玄衣上花色分外红艳，感受着暖阳温意，他看看远处繁华盛景，轻声问：「好美，这是仙界吗？」
「很遗憾，我们还在人间。」
沐燕非话音清冷，手指却极其温柔，陶然感受着他的手拂过自己脸颊的温暖，不由得笑了，喘息了两声，问：「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
「书掉了，我回来捡。」
「找到了吗？」
「找到的话，我还会待在这里吗？」
陶然肌肤冰冷，预兆着他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消弱，事已至此，沐燕非反而不惊慌了，理着他垂下的一缕秀发，眼眸温和，道：「为免回去被皇帝杀头，我决定还是在这里陪你好了。」
「陪我？」
「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