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玉阙一开始认为在集会当天琉琦所说的船的事情也许只是他胡诌,用来强撑自己的气势,但几日之后,确实听到说码头来了一支船队,运送的都是从临安还有江宁来的布料,不过官府那里已经按照严玉阙的吩咐,以船上夹带私盐的罪名,将那些船给扣了下来。
听到严安说完,严玉阙气定神闲地让严安服侍他换了衣裳,备轿子准备去码头,但是严安却道:「爷,这天阴沉沉,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您身子刚好不能受凉。」
严玉阙摆了摆手,「我倒要看看,是这天阴,还是那个人的脸色更阴。」
◇◆◇
到了码头刚下轿,一阵江风吹来,掀起人的衣袍,是有点沁骨寒凉,严玉阙抬头望了望天,厚厚的云层,乌压压地堆积在头顶上,不时有几点水滴落下来,砸在脸上,化开一片凉意。
琉琦在和官差解释,但似乎无济于事的样子,私盐是死罪,也是对付一个人最简便的方法,之前严玉阙以锦麟布庄内藏纳私盐为由,让盐铁司带人搜查,就是为了从他那里拿到那匹和霓裳羽衣纹样相同的布料,而现在他还是用了这个方法,这一次是为了让锦麟布庄从京城彻底消失。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说我们船上有私盐,你们可以上去搜,要是搜出一颗盐粒子,我就把头砍下来!」
「我们自然会搜,你们要是再加以阻拦,一律以妨碍官差办案为由押回去受审!」
「你们拿不出证据就要扣我们的船,简直就是制造冤假错案!」
「废话再多我们就不客气了。」
船工和官差起了争执,眼见着官差就要对船工动手,琉琦上去挡在那个船工前面先行向对方赔不是,「两位大人,莫要动怒,在下这些手下也是心急这些货物,眼看着天要下雨,这货一直搁在船上总不是办法,万一泡了雨水就都没用了……」
「我们管你泡不泡水?现在有人说你们船上有私盐,你们这些东西就不能卸下来!」说完将琉琦往旁边一推,「去去去,别站在这里碍事!」
琉琦身子单薄,被他这么一推直接摔在了地上‘‘一旁有个看来像是近侍的小厮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嘴里嘀咕抱怨,「爷,这些人忒不讲理了!事情还没查清楚呢,就都这样,像厉捕头他们,从来不为难咱们老百姓……」
琉琦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声响了,「要为难我们的其实不是他们,而是……」侧过头来,看向了严玉阙这边,在小厮将他搀扶起来后,琉琦缓缓走向严玉阙这里。
虽然知道这次的手段确实难看了一点,但是和他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情比起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一个愿意花上几年来布一个骗局,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话的人,真这么厉害的话,就不该担心这一点点手段。既然是你们要伸手到自己的地盘来的,会受此待遇就该早想到,怪只怪之前自己一心在霓裳羽衣那事上,不然一早就动手了……
严玉阙看着琉琦沉着脸走到自己跟前,以为他要和自己理论,没想到他没有指责严玉阙这种不耻的行为,而是道:「大人可知道,这十船绸缎上寄托了多少织工和绣娘不眠不休的辛劳?」
琉琦问完这句话,天上落下的雨滴子开始变大,「啪嗒」「啪嗒」的,码头上的工人开始找地方避雨,严安打开一把伞帮严玉阙遮雨,但琉琦就这么站在雨水中,不一刻,雨水就打湿了他的鬌发,变成一摞摞地贴在了脸颊上。
严玉阙对于他的问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明白琉琦问这话的意思,船其实昨日就到了码头,艳阳高照是个卸货的好日子,但是他让盐铁司扣下船,不让他们有所动作,现在开始下雨,虽然船上有遮挡的地方,但也不能就这样撂在雨里不管,况且官差还这里翻一下,那里找一下,很多布料都被开箱曝露在外,布料最怕雨水浸泡,这样一折腾,就算盐铁司没有查出私盐,这些船上布料恐怕也要损失大半。
见严玉阙不出声,琉琦手指向身旁的货船,质问道:「如果这船上的是绫锦院的布料,如果这船上是严家的货物……大人会忍心看着那些织工绣娘的心血就这么白白糟蹋在雨水里吗?」
严玉阙见过最多的是琉琦温和亲切的那一面,也见过他在床榻之上诱惑妩媚的时候,恢复了连五的身份之后,少了那份亲切,多了几分沉默和肃严,周身气质冷冷的,和那个连二有点像,但又不尽相同,只是这一次严玉阙清楚感觉到了他的怒意。
他在生气,不是因为自己针对他使了手段,而是因为自己让船上的布料遭受雨水,糟蹋了那些织工和绣娘的心血。
严玉阙虽然觉得可惜,但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这只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罢了,如果不是你先触到我的逆鳞,我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琉琦猛地扑上去揪住严玉阙的衣襟,「但是我只报复了你一个人,没有连累到其他的无辜!而你呢?!你当初为了我们爷手上的缂丝画,你绑走了琉纡,然后又绑走了我,我们两个何其无辜,要遭受你所施与的酷刑?!而现在船上的布料又何其无辜,辛苦完成这些锦缎的织工和绣娘又何其无辜?!你要让他们的心血全都付诸如流水?!严玉阙!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能容得下任何一粒沙粒、一颗石子吗?」
琉琦不是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人,也没有忘记当年是怎样对自己的,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个人,他并不担心严玉阙耍尽手段来对付自己,但严玉阙现在这种做法,让他心生厌恶,更是气愤到难以控制。
严玉阙任由琉琦揪着他的衣襟做出大不敬的举动,言语里也满含谴责质问之意,自己确实有时候用的手段伤及无辜,但怪就要怪这些人要和自己作对,如若不是惹恼了自己,自己也不会将人逼至绝路。
严玉阙伸出手,捏着琉琦的下颚,想说什么,但是嘴唇颤了颤,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琉琦每一句话都戳中自己的内心深处,除却自己的利益自己心里不会放下去任何东西,他和那个叫琉纡的小倌确实无辜,但谁叫你们和连玉楼混在一起?船上的布料以及织工绣娘付出的心血确实无辜,但谁叫这些是锦麟布庄的东西?
琉琦被捏着下颚被迫抬起头看着严玉阙,他就这么紧紧盯着严玉阙,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情绪激动,身体微微发着颤,而那双眼眸里,怒意炯然。
严玉阙和他四目相交的时候,脑海中一瞬间划过的却是昔日两人相处时的画面,那个人的眼神时而温柔,时而专注,时而深邃迷雾,时而星湿如水……每闪现过一个画面,心里就小小地悸颤一下,以及那许久没有响起的「暌嚓」「唠嚓」冰裂声响,又依稀响了起来。
自己是怎么了?
他如此算计自己,为什么还会对昔日的情形念念不忘?
严玉阙恨恨地将手一甩,同时松手,琉琦被那股力道给推得往后退了两步,他已经全身湿透,站定了之后,抬头看向身侧的货船,眼里露出几分悲戚和难过,单薄的身子在风雨里彷彿被一吹就要倒了一般。
严玉阙知道自己从来不会为周遭的事物所动容,却发现自己好几次心里产生动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难道他真的有什么法术,不仅能诱惑不喜男风的自己和他发生关系,甚至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他的心境?
就在严玉阙诧异的时候,有个官差抱着一匹布从船上下来,走到琉琦面前,将那匹布往他身上一丢,「连五爷,麻烦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匹布料撞在琉琦身上,琉琦伸手一接却只接到了一头,剩下那些咕噜噜滚了开来,但没展开多长,就听见「啪嗒」一声有什么用油纸包着,掉在了地上雨水积起的水塘里。
掉在地上之后那油纸包也散了开来,里面撒出一些白色的颗粒,沾了水之后缓缓融化,琉琦愣了一愣,接着蹲下身去伸手沾了一点那颗粒放进嘴里,一尝,眉头便皱了起来,连忙检查那匹布料,在布料上找到了连家的戳印,不由又是一惊,猛地起身。
「严玉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