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生耗在宫中的老人孑然孤身而去,华发扶摇,秋风满袖,萧瑟中透出几分看透世情的洒脱。
此一别离,想是相见无期,魏小渺抑不住眼眶微红,目送苍老寂寥的背影渐行渐远,干爹虽对他的教导极严厉,没让他少吃苦头,然而待他却也是好的,是他的家人。
魏若草开口,空灵动人的歌声悠悠清扬,哀婉萦回,如泣如诉,一如踏入宫中那日的嘤咛宛转──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
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掉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宋/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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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教坊的方向,仿佛能听到当年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幽幽嫋嫋地与雪花一起飘零,落了一地茫茫的白。
魏若草后来不叫魏若草了,掌理音律与宫廷教坊的大王爷改了他的名字叫清歌,被皇帝赏喻为「空谷绝音」的当世第一歌伶,如今美好的音声只愿为大王爷一人而唱,连皇帝想听都得大王爷点头同意了,清歌才会开嗓献唱。
唉,今儿个怎么老想起往事呢?
魏小渺无声轻叹,拂去身上的落雪,领着两个常随太监进入藏宝库,仔细挑选皇帝要给七王爷的赏赐。
皇宫的收藏自是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放眼琳琅满目,每一件皆慎重的收纳保存,编载录册。
「这座红玉珊瑚是东海礼供,因形似龙腾攀云,乃祥瑞之物,便送进宫来。」尚宝监总管太监跟随在旁,殷勤介绍魏小渺多看几眼的宝物。「这对青瓷细颈双鹅瓶是仰德官窑的岁纳,这金丝镶玉战甲是太上皇在位时嘱匠师打造,本要赏给护国大将军,大将军自言德浅功薄受之有愧,太上皇不为难他,改赐其他恩典,这战甲便一直收在库里,尚未有人穿过。」
魏小渺抬手轻抚战甲,玉石坚硬冰冷,触之却细腻光滑,心想若穿在七王爷身上,将是如何的耀眼夺目,益加威凛慑人,十分适合他,于是让人取了丝绸小心仔细的包覆。
一年多前,他也曾在这里挑选皇帝要赏赐给七王爷的生辰礼,并要他亲自送去王府。
当时皇帝还说,小渺,送完礼后不需急着回宫,你代朕陪七弟喝一杯生辰酒。
他陪七王爷不只喝一杯,抵不住半迫半劝的喝了好几杯后,带着迷濛醉意留宿王府,彻夜未回宫。
皇帝真正要送的礼是什么,聪慧如魏小渺怎么会不明白──是他。
他被当成一项礼物,送给七王爷一个夜晚,他完全不想回忆那夜的事,他甚至相信那一夜根本不存在,连梦都不是。
三天后,七王爷自请远赴楚南,夙守南疆。
皇帝竟也慨然应允了,立地册封他为楚南王,将楚南做为领地给了他,成为唯一一个离京远赴封地的皇室亲王。
此事在朝野掀起了一阵议论猜测,没有人明白一个王爷为何会想去那种荒蛮边境,那里的生活万万比不上繁华舒适的皇都,更别提还得面对南方诸国不时的犯境侵扰。
只有魏小渺似乎有点明白,却又不想明白。
他不想明白的事很多,偏偏,又不得不明明白白,他的七巧玲珑心其实只是颗无色的水晶珠子,不能自主而战战兢兢的通透着宫廷世道。
德治皇帝是难得一见的仁慈明君,大绍王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然他所处的位置、所该做的事、所要走的路,纵使没有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亦是点点血泪错落铺成。
魏小渺内心苦笑道,干爹,你说君心难测,可任凭我如何好自为之,又怎抵得过天家一念之间的瞬息万变?即使坐上高位,可这命这身子终究都是贱的,让七王爷沾了,还怕脏污他的尊贵。
「大总管可要再挑其他东西?」尚宝监总管太监问。
「嗯。」魏小渺继续再挑数件品相中上的珍宝,代皇帝赏赐给七王爷麾下的将帅官员,以表皇恩浩荡普爱万民。
再者,王爷在楚南的势力初成,须一面为他拉拢军吏之心,巩固核心权力,一面让他们明白他们最终仍是为朝廷效命,皇帝的赏赐无疑是种威权的昭示,他们用双手捧过去的不只是皇恩,更是帝威。
一一挑选完毕后,令人将挑好的东西包置妥当,放入搬运用木箱,然后在皇帖上亲笔拟写受赏者姓名与赏赐物品,盖上御赐金玺,待七王爷回京时与战甲一同送到王府去。
皇帝要赏人东西看似金口随便一开,下头人照着办便是,可其中自有一套犄犄角角的规矩,这许多复杂琐碎的规矩是一条一条细微坚韧的线,罗织成皇宫与社稷的体制巨网,将下至最卑微的杂役、上至最尊贵的皇帝全笼罩其中,谁都不能轻易脱身而出。
在藏宝库花费近两个时辰,出来后朝御膳房行去,派人叫来几个监局的总管太监,交代洗尘宴的备置细项,魏小渺边走边吩咐,半刻都不能得闲。
一名内廷侍卫忽匆匆上前,禀报道:「启禀大总管,楚南王已返京入宫。」
魏小渺不由些许惊讶,从皇帝先前的话意听来,应当数日后才会返抵京城,怎想竟这般快,忙问:「人在哪儿?」
侍卫一顿,回道:「在您的渺然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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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然居是魏小渺在宫中居住的院落,建有一栋长屋,内含一进花厅与一间大厢房、四间小厢房,外加前庭后院,占地不大,质朴如一般民间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