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雁鸣接过,先看茶色,再问茶香,最后抿了一小口。
品茗居的掌柜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平日执掌整座品茗居的大小事务,上从想要订位的达官贵人,下到想要进货的各色商行,无不对他礼遇有加的,可在这纨绔似的公子面前,却竟露出恭谨至极的表情,低头道:「请老板决判。」
苏二公子却没有回答,反而将留有半杯的茶盏拿给沐尘说:「你喝喝看,给我感想。」
老爷子一愣,对喝他人的残茶心理微有抵触,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在苏二少爷面前不过是个下人,主子吃喝过的东西,原本就常被当成赏赐,上辈子老爷子当惯了别人的主子,一时间倒忘记了。
如此一想,便没有推辞,结果就喝了进去。
「如何?」
「汤色橙黄清澈,闻之清新悠远,且入口有花果香气,饮时甘馨生津,品质上佳,惟人说武夷大红袍九泡有余香、十二泡有余味,掌柜的可以以此确认是否为真品。」
辨认武夷大红袍的方式,对苏二公子或品茗居掌柜来说,自是本就知道的,可沐尘一个下人身份,竟能说出这些——就连跟着苏公子多年,见多识广的砚子,恐怕都说不出这些花花道道。
「你在曹家,不是下人这么简单而已吧。」苏二公子若有所思地道。
老爷子笑了起来,理所当然中又带些许傲气的气质放在这美貌的少年脸上,显得光彩夺目极了:「二少爷,也不是普通纨绔子弟这么简单而已吧。」
「不可无礼!」砚子向前一步,却被自家少爷的手挡了下来,「少爷?」
「很好。」苏二公子笑眯眯地:「我们继续吧,这桌上的各色点心,你且试试,替我点评一下。」
老爷子自圆凳上起身,手持那镶金湘妃竹箸,一碟碟品尝起来。
苏雁鸣见他吃相俐落,毫不扭捏,表情或赞或叹,一会儿皱起眉头,一会儿又眯起眼十分享受,忍不住放柔了表情,眼里也带着点笑意。
砚子和掌柜在心中均暗自纳罕。苏二公子在外确实总是带着一脸微笑,一副人蓄无害翩翩公子的模样,但那是在外人、或是姑娘们面前的样子,只有他的心腹才知道,这苏二公子十八岁那年,已经凭着精准的眼光和品味,当然还有自身的财力,在京城里秘密地置办了许多产业。
他们不知道少爷的目的是什么,毕竟以他的出身,确实可以不必这么辛苦工作就能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苏雁鸣不说,做下人的自然也不能、不敢问。他们只知道,能让少爷欣赏的外貌多如过江之鲫,可真能让少爷上心的,却是凤毛麟角。
就在砚子和掌柜正陷入自己的心思当中时,那边的少年已经放下竹箸,结束试吃。接着又很理所当然地结果苏二少爷亲自倒了递给他的茶盏,漱了漱口。最后在三个人的注视下,清了清喉咙,说了起来。
「核桃酥色泽应成金黄,上头的核桃再泡些糖水,滋味更佳。八宝蒸糕味道可以,但形状还可以弄得更好看些。鸳鸯酥盒里的乌豆沙馅和绞肉馅要做到混吃而生第三味,才算成功。其余味道都数上乘,没有太大问题。」
这是连「品茗居」都没听过的人,可以说出来的话吗?!砚子皱起眉头,看向自家少爷,可少爷只是眉头一轩,温声道:「何掌柜,你觉得他说得如何?」
掌柜的忙一个躬身道:「这小兄弟嘴可真刁,说的那三品,正是今日换了人做的,原来的师父告老回乡去了。」
「依你看,我让他担任咱品茗居的点心师父如何?」
掌柜的虽已有准备苏老板是打算将人放到店里来了,却不想这一吩咐,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心下一顿,有些犹疑道:「这品和做,可是两件不同的事,且厨房里的师父们怕也对他这么小年纪的孩子……」见苏雁鸣轻蹙眉心,掌柜立刻灵巧地转换了说法:「即是苏老板看上的人,自是可用,小老儿立刻安排下去。」
苏雁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对着一边的少年道:「沐尘,我让你来这儿做事,你可愿意?」
少年没有如其他人想象的那般露出受宠若惊或惶惶不安的模样,他的表情不卑不亢,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不瞒少爷,我原想在苏家存了足够银两之后,便辞工出来开店,靠这手艺在这京城里挣出一片天来,所以……」
「慢着,苏家和你签的契子,就算不是死契是活契,少说也要十年吧?」
「……我还没有签契子。」少年露出微妙的表情,「嗯,没人找我签。」
砚子听得目瞪口呆,一个没有和苏府定契的下人?这怎么可能?这岂不代表了,苏府素来严密的大门,被钻了个老大空子了?
苏雁鸣也笑了:「哎呀,像是雪琴将你交代道厨房去时,没有吩咐这事,让人以为你是我梦蝶庄出去的人了。哎……想自己开店啊,这可不好说了。如今你存了多少银两了?」
「回二少爷,已经有二十多两了。」
「看来三妹妹赏你不少。」苏二少爷又道:「没有契子的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理会,可我苏府的活契一签,最少要十年,且活契不如死契,能受主子的重用,你若不签,我空也不能让你继续在苏府待下去了。」
那少年听了仍非常镇定回道:「契子未签原就不宜留人在府,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有技艺傍身,就是不在苏府谋生,也不至于就饿死街头,便请二少爷给我一些收拾物什的时间,我今日便走。」
「谁要赶你走了。」苏雁鸣倾过身去:「我要你直接和我签契,如何?」
老爷子眼皮翻翻,慢条斯理回道:「少爷能从大街上救我回去,必是心慈人善之人,想必不会以势相逼……沐尘亦非不知感恩之人,可说来不怕各位见笑,男儿志在四方,宁可穷困潦倒,也不愿卖身为奴,还请少爷成全。」
苏二公子笑着伸出纤长白净的食指,弹了那不知为何老成起来的少年额头一下:「谁要你卖身为奴了,我名下产业不少,亟需能用之人,见你手下技艺尚佳,想揽你到我品茗居工作而已,罢了罢了,这样吧,我和你签一个五年的契子,一年年例一百两银子,你给三妹妹的赏花宴做的那四品点心,我另外再给你一千两银子当做买下那点心谱子的钱,你看如何?」
砚子在一旁听呆了,要知道他身为二少爷身边的一等小厮,一年的年例不过十两银子,这小子少爷一开口就许了他十倍的银子……难道少爷真是如此以貌取人之人吗?砚子在心中默默哀叹。
品茗居掌柜却是了解自家老板的,苏老板看着年轻,却是个眼光毒辣的,加上出身富贵,吃过太多好东西,能让他如此另眼相看,这少年必是尤其不凡之处吧。
可那少年听了苏二少爷许下的漫天富贵,却反而皱了皱眉:「五年契约太长,三年可好?」
「一年给你一百两,还另外再给你一千两,这种好事你居然还嫌时间长?!」砚子按捺不住自己,大声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