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日常伺候的一名僮儿进得屋来,秉道:「少爷叫小的进来伺候。」
将那满地狼藉清理干净,又端来一碗粥服侍陶行知吃了。
歇到晚间,陶行知精神已然复原,虽觉股间还有些不得劲,但因昏睡之时已被服侍着敷了药,倒也无甚大碍,别扭之余,却也不能不赞义子一句体贴心细。
如此过了一晚,那点怒火已是渐渐消了,待天一亮,便着人去唤齐焕然过来,谁知等了片刻,却是老管家进了来,秉道:「少爷一早到城外几个庄子上收租去了,说是得半月方回,老爷有甚吩咐,交代给老奴就是。」
陶行知辗转反侧一宿,暗忖自己这对父子本就做得不大地道,便与那夫妻又有何异,俗话说得好,床头吵架床尾和,因了这等床第之事拌一拌嘴也就罢了,再置气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如此思来想去一番,终于火气全消,本拟将齐焕然叫来数说一通,绝了他日后反攻之念就此和好,孰料此时竟连人也不见,一时便有些回不过神。
那老管家是伺候过先代主子的家生子,颇有些体面,这时见陶行知面上已无甚怒色,便大着胆子道:「不知少爷做了甚事惹得老爷生气,只是老奴今早见少爷眼圈儿红红的,想是昨儿晚上哭得伤心,一大早走时却还不忘嘱咐老奴小心照看老爷,便看在这份孝心上,老爷训斥两句也就是了,切莫因此当真生了气,再叫父子情分也生疏了去。」
见陶行知并无反感之意,又接着道:「老奴今日多嘴,却不能不为少爷讲两句好话,他虽不是老爷亲生,可这些年待老爷却比亲生儿子还孝顺几分,且又聪明懂事能文能武,要不是生父那等罪名带累了他,便功名也早考下来了,可着满京城府第比一比,这般出类拔萃又忠厚重义的公子能找出几个来,纵他当真犯了错,那也是年轻不懂事的缘故,老爷就莫要苛责了罢。」
陶行知默然片刻,轻轻一咳,「你晓得些什么,便在这儿说嘴。」
若无其事抿一口茶,吩咐道:「焕儿在我膝下这许多年,也该把姓儿改过来了。你去预备预备,年下祭祖时将族里另两房长老都请过来,如今那些老一辈的都没得差不多了,剩下这几个不过与我平辈,再没人敢在这上头说什么的,我要当着众人之面将焕儿写进族谱之中,免得老有那等心思不正之人盯着我这府里。」
说着冷冷一笑,「都说我生来命硬,刑克妻子鳏寡一生,我倒要叫他们都瞅瞅,我陶行知亦能有后。」
秋日萧瑟一过,转眼便是冬日肃杀之色,陶行知苦等几近一月,见齐焕然犹自迟迟不归,不由得焦躁难耐,日日沉着张脸,往刑部大堂里一站,便似活阎罗般,唬得一干小吏战战兢兢半分不敢偷懒。
这日已是立冬,衙门里早早下了值,陶行知回到府中,招来管家一问,知齐焕然还未回来,冷哼一声便钻进书房。
这些日子因着那心肝宝贝不在,陶行知懒怠再回寝房,索性仍宿在书房之中,待到晚上用过了饭,便对着新得来的《兰亭集序》摹本仿了又仿。这一仿便到了子夜时分,正欲搁笔,忽地嗅到一股甜香,似檀非檀似麝非麝,乍一闻颇觉受用,再一嗅却又有些恶心,便在这当口儿,身子已软得站不住,当即跌进椅中。
陶行知出身书香世家,只在少年时随师父走过几日江湖,于旁门左道上知之甚少,直到此刻方觉出中了招,心中暗叫不妙,正待高声唤人,却见窗扇一动,一条人影已悄无声息跃进屋来,电光火石间来到近前,一柄明晃晃钢刀便架在了脖子之上。
陶行知宦海沉浮几近半生,早练就得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命悬人手,惊惧过后瞬即镇定如恒,一面打量来人形容,一面曼声道:「何方高士?夜入陶府,不知有何赐教?」
来人乃是个三十许男子,一身黑衣黑裤,正是夜行做贼的打扮,一张脸却不曾遮掩起来,露出英俊面容,眉眼间透出股狠厉剽悍,见陶行知甚是识趣,并不高声喊叫,且毫无惧色侃侃而言,倒也佩服,赞道:「我原以为百晓生不过靠支笔杆赚得些许虚名,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胆量,不愧江湖中人本色。」
顿一顿,又道,「都说百晓生学识渊博消息灵通,武林中些微小事都逃不过你耳目,如今正要请先生猜上一猜,在下身份为何?来你陶府所为何事?」
便在这几句话功夫,陶行知已看清他面容,心下登时一沉,暗忖:今日断无生还之望,口中却仍是不紧不慢道:「百晓生之名,不过江湖友人谬赞罢了,哪里是事事皆知,不过于阁下身份,老夫倒确是略知一二。」
见男子眉梢微挑,似有不信之色,不由轻轻一笑,「昔日江洋大盗齐天远阴狠毒辣匪声昭然,待自己一双孩儿却是慈父心肠千般宠爱,不惜重金以酬,叫长子齐焕之拜在神兵谷外堂弟子门下,借此避过了抄家灭门之祸,如今时过境迀十四载,此子当学武有成,自是要为父报仇。陶行知既为当年主审,又岂能逃脱得过。」
一番话既点明男子身世又道出来此意图。
齐焕之听罢双目一眯,掩去目中惊诧之色,冷笑道:「先生忒是过谦了,似这般一猜就中,岂止百晓生,便是神算子的名头也实实当得。只是还请先生猜上一猜,我既是为父报仇,缘何现在还不下手,却来同你啰唣不休?」
说着手上用力,刀刃向下微微一沉。
陶行知登觉颈上一疼,利刃已陷进肉里,幸而入得不深,血亦流得有限,惊惧之外,倒也不碍思索,沉吟须臾,微笑道:「齐天远独霸四省多年,杀人劫财无算,不知积累下多少银钱,只抄家时却没见多少,想是另有藏宝之处,阁下当日远游在外,想来不曾得知,如今除却为父报仇外,那笔银钱下落也自要紧。一月前刑部都官司丢失一批卷宗,内里便有齐天远当年所犯之案,该当便是阁下盗去,你欲从中觅取蛛丝马迹追查宝藏下落,却是无迹可寻,这才又夤夜入府,却不痛下杀手,暂留老夫一命,以便追问,可对?」
齐焕之与他有杀父之仇,本恨他入骨,这时却也不能不佩服陶行知深神思敏捷见微知著,点头赞叹,「先生一猜便中,当真神算。」
顿一顿,轻轻道:「既如此,便请先生告知齐某宝藏下落,事毕之后,齐某也当与先生一个痛快,免受零碎之苦。」
陶行知情知齐焕之断然不会放过自己,眼下之计,唯有拖得一刻是一刻,觑机寻得逃生之法,略一思索,道:「齐天远被捉时倒确是自他身上搜得一张地图,只是那图系仓促画就,十分潦草,笔吏不以为意,结案入卷时遗失了去,老夫也只记得大概,详细之处却是不清。」
齐焕之这些年饱经风雨阅历颇多,见陶行知此举隐有拖延之意,立时冷冷一笑,「先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常事,只是在下性急,却等不得先生慢慢想。」
一手在案前红烛上刻下浅浅一道,「待这蜡燃到此处,先生若还想不起来,那也不必再想,齐某拼着钱财不要,这父仇却是不能不报的。」
话音方落,忽听屋外一人道:「你想知道藏钱之所,问我便是,他哪里知道。」
伴着清朗语声,一物咄地自窗外射入,直扑齐焕之面门。
齐焕之习武廿余年,内力修为不说炉火纯青,倒也罕有敌手,却直至此时方觉出门外有人,不由一惊,见那暗器来势汹汹,便也不敢托大,钢刀自陶行知颈间撤回,向上斜劈一记,将那暗器磕了出去。
便在这刹那之间,一条人影自窗外直扑而入,手中一杆银晃晃判官笔,笔尖一晃,直取齐焕之期门、章门二穴。
齐焕之心知来人定是陶行知帮手无疑,有心以陶行知为质,再行逼问银钱下落,但不料来人气势汹洒,顷刻间已迫得他不得不后退御敌,眼见陶行知脱了自己掌控,被来人掩在身后,不由暗怒,横刀拦下对方攻势,正欲回击,却见来人低喝一声,「且慢!」
判官笔亦横亘胸前,取得乃是守势,竟是无意再行还击。
便在方才那一招之间,齐焕之已查得对方武功深浅,虽说不俗,比之自己却还相差不少,方才被此人逼退,纯是为着来人一上手便是拼命的架势,如今再行交手,不出十招当能制敌于刀下,且陶行知便在一旁行动不能,来人动手之时还需分心回护于他,胜败不问可知,便也不急,持刀凝立,挑眉而视,只见对方乃是个青年男子,样貌英俊,竟是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想不起何时见过,怔忡间,脱口问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齐焕然,因才进家门便撞见这等场面,只惊得面色煞白,这时将陶行知护在了身后,脸上方回过血色,望着齐焕之,轻轻唤道:「大哥,十四年不见,你一向可好吗?」
此话一出,齐焕之如遭雷击,不止浑身一颤,连声音也发起抖来,「你……你到底是谁?」
齐焕然微笑望着他,目光中一点泪花隐约闪烁,「当年爹爹送大哥往神兵谷学武,走前那几日,我日日拽住你袖子不放,为着哄我,大哥亲手雕了块木牌挂在我脖子上,上面刻着你我二人名字,你说木牌在,咱们兄弟二人便远在天涯,心中亦时时挂住对方。这么多年,我从未有一刻摘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