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泽同这次喝得极慢。一瓶伏特加被他干完的时候,顾家臣已经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瘦弱的身体卷成一团,像一只猫。
地上躺着一只破碎的咖啡杯,是顾家臣不小心打碎的。雪白的瓷片如同盛开在暗夜的雪莲花,绽放在色泽低调而华丽的地板上,孤零零地四分五裂。也没有人去收拾。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只是三言两语的简单交流,述说的是幽幽情意,他对任啸怀,顾家臣对任啸徐。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然而他们这样答非所问的话题着实缓解了季泽同心中的积郁。
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倾诉,而不管对方能不能懂。至于顾家臣,季泽同觉得,他应该是懂的,只是他插不进来。他的胆子太小,他的世界太狭隘,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一段等待了八年的感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他只会小心翼翼地询问,“哦?是这样吗?怎么会是这样?”
灰色的外套盖在他身上,空调的温度控制得挺好,季泽同出了一层汗,然而并不觉得热。他已经有点不知冷热,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闭上眼睛,任啸怀的笑容是那么刺眼。那孩子太小,宴会的时候都呆在保暖箱里,任啸怀只在敬酒的时候抱他出来晃了一晃。
季泽同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任啸怀跟他讲“我想让你看看孩子”,他就着了魔一样地去了。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春风满面的大少爷,笨拙地抱着那个小婴儿,在一群家老之中穿梭。他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溢美之词,听说这个孩子命很好,财运极旺,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看着任啸怀开心的模样,只觉得一瞬间天地都远了。他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仿佛世间所有的幸福尽归他所有,而那样满足的表情并不是自己给的。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遥远。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八年的时间隔绝了一切,他的一去杳无音信,而自己沉浸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企图抓住那一缕模糊的身影。每一夜的拥衾独眠,季泽同都会幻想他们的未来。假如他们没有分开,假如任啸怀没有走,又或者是他很快就回来了,那么他们会怎么样呢?
像季泽同这样一个风花雪月的人,对未来的幻想竟然非常简单。他们在一起,他们有的是钱,他们结伴环游世界,直到不能动,直到老死,最后葬在一起。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季泽同幻想的全部。
季家园子写满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东南角的红豆树,假山的太湖石,花溪边的芍药……婉转的唱腔和曼妙的身姿,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他是他的戏子,他是他的观众。一个表演,一个欣赏,两厢情愿,你侬我侬。
而现实却一味的背离。
他的回归,携着娇妻美眷。如今又能膝下承欢。他似乎过上了一种别样的生活,他们之间隔着时间的长河。季泽同幻想过的二人世界完全成为泡影,周游世界那样简单的愿望竟然化作空谈。
他曾经不惜以死相逼只求见上他一面。见面之后,无尽的相思掩盖了一切。再次的交欢是那样浓烈,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他知道现实已经面目全非,他愿意躲进一个角落里,躲在他的身后,躲在人们看不到的阴影中,成全他人前所有的风光,和他人后无尽的缠绵。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原来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幸福。
我算什么?季泽同不禁想问。那么多年,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全部。可对你而言,我又算什么呢?一个失而复得的旧人,还是一出失而复归的旧梦?
任啸怀的话不断回响在他的耳边。
“你要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我现在都不回家,每天都在你这里。我也没有去找我的老婆,她怀孕了我都没有回去找过她!我现在每天都陪着你……你还觉得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这样的……”季泽同无力地分辨。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要的不是你不回家,我要的是,这里,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你为什么觉得你欠了我?我和家里人决裂并不是为了给你负担啊……你怎么会觉得有压力?你怎么会觉得承受不起?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男人?
翻天覆地的吵闹,到最后季泽同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个尽碎。那些他买给他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季泽同砸得稀烂,就差没把房子拆了。
任啸怀一开始是不知所措,到后来,变得难以置信。他在一旁看着季泽同发脾气,看着他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而玻璃破碎的哗啦声仿佛号角,吹响了满地的战火狼烟。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缠绵的时候,突然挣开他的手臂跳起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你还想要什么呢?任啸怀无奈地想。他很聪明,也很成熟,在一帮旧臣的打压下也能完成父亲交给自己的任务。可是在心爱的人面前他理性尽失,智商归零,简直无从着手。
季泽同砸碎了最后一个杯子,脱力似的倒在唯一还完整的沙发上,精疲力竭地看着他。任啸怀苦笑着走过去,朝他张开怀抱。
“气发完了?发完了就睡一会儿吧,来,我抱着你。”
他这样说。那模样像是在哄一个顽皮的孩子。
任啸怀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父亲。季泽同闭上眼睛想,那双朝自己张开的手臂,在不久之前,已经抱过了另一个孩子。
嫉妒像同电流一样穿过季泽同的身体,痛苦如潮水般蔓延。空荡的内心终于长出荒草,期待的苹果树并没有开花结果,多年不见天日,那上面已经长满了虫子。
“你不要过来……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季泽同按着头说,四下寂然,任啸怀只能顺从地点点头,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
“你还要去哪儿?”任啸怀站在门口朝他喊,“天快黑了,你还没吃晚饭呢……”
季泽同听着他的声音,突然觉得好笑。他觉得他们的感情已经濒临崩溃,而那个人竟然只关心他有没有吃晚饭。
难道真的一切都变了吗?
季泽同觉得自己像是迷宫里的小白鼠,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却发现自己还是走错了路,而终点等待着他的,是象征惩罚的电极。他以为他走的是阳关大道,却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迷了路。
不懂情人心里想的,爱就瞎了,也迷路了。
顾家臣睡得很熟。幸福的人都睡得好安稳。季泽同不由得走进了衣帽间,看到地上那一大堆画着双C的雪白的口袋,在暗哑的灯光中夺目刺眼。很早很早以前,他一直觉得那些穿梭在各大名牌商店,进出中手上挂满口袋的人非常愚蠢。现在才发现能够心怀满足地购物是多么的奢侈。空荡荡的心无论划去卡上多少数字也填不满,无论砸碎手边多少茶杯也补不好。
盲目的挽救只能让人从一个深渊跌入另一个深渊,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直到粉身碎骨。用一种伤痛掩盖另一种伤痛,漫长的黑夜像纠缠的蛇,演绎着浓烈的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