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爷子躺在床上,皮肉松弛,面颊苍老,皱纹横生,竟比几个月前老了好几十岁一样。他双眼已经无力地闭着,微张着嘴,气息微弱,面色蜡黄。
顾家臣被这场面给震住了。
直到上一秒他还抱着一种侥幸和玩笑的心理,心想这多半是老太爷想孙子了,演一出苦肉计好逼他回来看看。他想着这样也好,老爷子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准哪一天说没就没了,看看也好。爷孙哪儿来的隔夜仇啊?他还能帮着演呢!了不起自己被季泽同训一顿,给他打两下。看着任啸徐的面子,估计他也不会真打,骂两句就完了。
真正看到已经卧床难起的老太爷,顾家臣倒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觉得特虚。
他见过那样的场景。苍老的面容,游丝的气息,无力耷拉的双眼,蜡黄枯瘦的面颊……
他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妈妈跟他说,爷爷快不行了。他赶紧跑到爷爷的房间里去看,还没来得及跨进屋子,爷爷就断气了。
那时候的爷爷就是这副模样。
顾家臣看得两眼一酸,眼泪无声无息地就流下来。他忍不住抽了一声,季泽同如梦初醒,瞪着他狠狠道:“你哭什么,太爷还没走呢你就哭!”
顾家臣吓得一愣,眼泪生生止住了。
听到季泽同的声音,老太爷缓缓地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于是只留一道缝。他的手想要抬起来,使劲力气也只离了床面一寸许。
顾家臣听见老太爷嘴里用蛇鸣一般细微的声音叫道:“同儿……”
季泽同直挺挺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床边上,握住了他爷爷的手。他的膝盖把木质地板磕得那么响,顾家臣听得的膝盖也仿佛起了一阵撞击的疼痛。老管家站在旁边,掩面而泣,已是泣不成声。
顾家臣很不厚道地想:这要真是演的,奥斯卡什么的全是浮云!
紧接着他又从老太爷嘴里听到一个有点难以置信的词。
老太爷的手明白白地指着他的方向,道:“臣……臣儿啊……”
顾家臣吓一跳。在季泽同刀一般锋利的目光的威逼下,他只好不知所措地挪到老太爷床边去。犹豫着,也跟季泽同一样跪下了,和他一起握住了老太爷的手。
老太爷碰到顾家臣的手,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我……我就是想,碰碰你……再走……”
顾家臣很不争气地大哭起来。
他爷爷走的时候,他没能赶上,进屋了只看到一具热乎乎的尸体。顾家臣到现在都有点蒙,好像爷爷只是睡着了,有一天他睡够了就能醒过来。爷爷走的时候他还半大不小的,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对生死最懵懂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怎么流泪,跟着家里人把丧事就办了。
现在听到老太爷这句话,顾家臣尘封的记忆好像全部苏醒了一样。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这么重要的时刻,眼泪完全收不住了,全方位地决堤。
季泽同狠狠踢了他一脚道:“让你别哭!”
顾家臣吃痛,哭得更凶了。
季泽同眼眶红红的,像是好几天都没睡觉。顾家臣知道他大概也很想哭,只是还忍着,毕竟老太爷还没走呢。顾家臣觉得自己真窝囊,真正该伤心的人,人家还挺着呢,你这边儿倒像泄闸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他也想忍住,可他发现没用。眼泪一旦断了线,就再也收不住了。豆大的泪珠砸在床单上,落地有声,他身边的一小片床单不多久就都湿了。
第94章
季泽同还想打,老太爷捏了捏他的手,说:“同啊……给爷爷唱段儿什么吧……爷爷听着好上路……”
季老太爷这话刚说完,季泽同就哽咽住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唱什么。老管家在旁边一边抹泪一边按了按季泽同的肩膀,后者才反应过来,随便唱了一段贵妃醉酒的选段。
老太爷安静地听着,曲调悠悠,再没有了贵妃的华丽,顾家臣甚至从中听出了苏三起解的凄厉。末了,老太爷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声“好”,拼命地挪动着要拍手。两个手却没办法合到一块儿去。
季泽同终于忍不住埋下头去哭起来,他伏在床边,肩膀止不住的颤动,泪如雨下。
老太爷听不见了季泽同唱戏的声音,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唱了……”
季泽同连忙抬起头来擦眼泪,老太爷又说:“臣……啊,去给我到院子……摘朵花儿……我带下去见朱玉……”
顾家臣一开始哭得很厉害,哭了几声又哭过劲儿了,趴在床边抽噎。听到老太爷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无力地站起来,茫茫然走到门口。
举目一看,四下里除了菊花,哪里还有什么花儿?只是这菊花是断然不可能摘进去的,触了霉头,他怕被季泽同打死。好在顾家臣鼻子灵,嗅到了一丝桂花香气,才发现原来老太爷房间的一扇小窗户外面种了一颗颜色洁白气味浓香的玉桂。
顾家臣赶紧往窗边走。屋子里幽幽传出来一首别样的曲子。顾家臣听在耳里,仔细分辨了,却不是京剧,是一首京歌。不过也是首耳熟能详的歌,也是根据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来写的。季泽同的声音比先前更为凄婉惶惑,幽怨惆怅,泫然欲泣,怅然若失。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桂花的花朵儿极小,一朵并不能成什么气候。顾家臣拉起衣襟来做个兜子,把桂花一簇一簇地拔下来,滑落进衣服里兜住。衣兜里不一会儿就有了小小一兜的桂花,一颗一颗晶莹如同饱满浑圆的米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