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啸徐捧起他的脸来说:
“你以为我是那种没事只会惹母亲生气的人么?我只是不希望我和她真的就这样形同陌路——万一哪一天她或者我出了什么事,我们之间至少还能有回忆……哪怕只是吵架的回忆也好。如果我哪一天连架也不和她吵了,那我们之间,就真的断了。并不是和和睦睦才叫做家人的……你懂吗?”
顾家臣摇摇头,又点点头。
任啸徐失笑:“算了,榆木脑袋,懂不懂都无所谓了。不过,家臣,我要告诉你……我对我母亲是这样,并不代表我只对她是这样。如果哪一天我对你也这样,你千万不要觉得我不想要你了。我是太想要你了,才会不惜一切。哪怕以后,我们每天吵架,每天相互折磨,我也要让你呆在我身边。你明白吗?”
顾家臣闻言,缓缓把头埋在他怀里,使劲蹭了一蹭。
任啸徐的声音低沉而优雅,砰砰然如寒山古寺清早撞响的钟声,一声声回荡在山谷里,回荡在顾家臣的脑海里。他那天生就适合弹钢琴的修长的手指缓缓插入顾家臣的发间,在他耳边喃喃道:
“家臣,我爱你……”
顾家臣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半晌,顾家臣突然抱着被子滚到一边去,拿被单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任啸徐眼睁睁看着顾家臣拿被单把自己裹成一个棉球,缩在角落里,大惑不解。他伸出一只手去拉住被单一角往自己身边扯,顾家臣把被子捂得死死的,他都拉不动。
任啸徐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做什么把自己裹起来!”
顾家臣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别管……你个大变态,喜欢男人!”
任啸徐怔住。用力一下子把他拨到自己身边来按住,道:“你说什么?我不能喜欢男人么?”
顾家臣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眼神里满是愧疚:
“对不起……”
“突然又道什么歉!”
“对不起……我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是个女孩子,就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
“原来你是这个心思……那还不简单的?我送你到泰国去,不消一会儿就能给你整成个妖艳欲滴的大姑娘!”
“胡说八道!”顾家臣终于整个人都从被子里爬出来。刚刚酣战一场,他们俩都没穿衣服。任啸徐是大剌剌地躺在那里,一点不觉得害臊。顾家臣有点不好意思,拉过一截被子来遮在腰间。
“我要是个女孩子你还爱我么?”顾家臣问。
“不一定。”
顾家臣一生气,举起一个枕头砸在任啸徐脸上,任啸徐赶紧按住他。
“别……别……我爱!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女孩子吃醋撒泼也没什么两样!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你!”
“那我要是不是人呢?我要是个什么别的动物……比方说猫儿狗儿小兔子,你还爱我么?”
任啸徐做严肃状:“啊?那我要好好考虑考虑了……那口味有点重!”
拉拉扯扯到最后,顾家臣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困得倒头就睡。任啸徐把他圈在怀里,赤裸的肌肤贴在他的背上,相拥而眠。
他说他爱我……顾家臣睡着了还迷迷糊糊地想。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以前自己都像个跟班一样地跟在他身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大家都以为会这样跟一辈子,或者跟不到一辈子就被踹了……谁会去想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呢?
爱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能纠缠了人类几千年。多少诗词、歌曲也咏唱不尽相爱的感觉。
爱是你我,用心交织的生活。爱是你和我,在患难之中不变的承诺。
爱是你的手,把我的伤痛抚摸。爱是用我的心,倾听你的忧伤欢乐。
这世界,我来了,任凭风暴,漩涡。正是你爱的承诺,让我看到了阳光闪烁……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世事多么艰难,也还是想跟他一起走下去……这就是爱么?
顾家臣觉得心里像揣了一块硕大的金子……他刚刚听到了一个多么沉重的承诺啊!
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风雨兼程。
任啸徐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上隐隐有一点潮湿。他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抚摸上怀中人儿的眼角,拂去了那一抹水的痕迹。
第84章
九月是开学季。
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妥协,放弃邻省A大填了C大的顾诗华,于七月底收到录取通知书。日历翻到九月的时候,她便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在全家人的亲自陪同之下,到C大报道了。
顾家臣帮妹妹提着东西。他才从C大毕业没几年,踏进校门之后,哪儿是哪儿他还是轻车熟路的。新生入校程序他也还记得。
先拿着录取通知书去综合楼报道注册;然后拿着注册单去隔壁行政楼大厅里领取军训用品,包括军训服和胶鞋;接下来要去体育馆排队照相,照片由学校统一打印分发;最后是照着新生手册的安排去寻找自己的寝室。
床单被套盆桶水瓶,都是学校配发好的。每名新生有蓝绿相间的格纹单人床单两条,两斤重棉被一床,四斤重棉被一床,嫩黄色和嫩绿色被单每种一床,人造棉枕芯一个,与床单配套的枕套两条。床上有配好的棕垫和垫被。阳台上是蓝白相间的条纹花样塑料桶和塑料盆,还有蓝色水壶。
C大的学生宿舍现在已经普遍是四人间,条件好的还有单独的阳台和厕所。床都在上铺,传统意义上的下铺已经没有了,下面都是书桌和储物柜和鞋柜,另外在宿舍的门口两边还有两排储物柜。
因为有顾家臣这个“前辈”“学长”的带领,顾诗华很顺利地办完手续入住寝室。她的寝室在二楼,刚好能够摆脱底楼的潮湿,又不用走很多路。顾诗华自觉非常幸运,跪在上铺铺床的时候和哥哥不断说笑。
每年迎新的时候,也是唯一的允许男生进入女生宿舍的时候,毕竟行李那么多,男生都是劳动力。顾家臣惊讶地发现诗华寝室的管理老师竟然是他新生时候的管理老师,大喜,拉着老师叙了半天旧。顾爸爸一听,果断从兜里掏出两包玉溪来塞老师手里。
那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个女人要这个做什么。顾妈妈赶紧拉住她道:“嗨,拿回去给你老公抽呀!”
管理老师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看着周围新生们朝气蓬勃的面孔,顾家臣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学校每一年都会迎来新鲜的血液,这些孩子在这里走完他们青春最后的,也是最美好的一程,在这里他们可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神采飞扬。
顾家臣不断跟妹妹说,一定要珍惜大学这四年,非常宝贵。因为四年之后,他们就要像垃圾一样被倾入社会之中,到时候谁沉谁浮,就不是能力说了算,也不是财力说了算,也不是家庭说了算……那就是命运说了算。
忙了一上午,顾家臣带着家人去学校外面比较好吃的一家餐馆吃过午饭,爸爸妈妈就先回去了。他带着诗华熟悉校园。
其实诗华之前也来过,不过那时候她正在准备复健和复习,紧张得不得了,看见了也跟没看见是一样的。如今终于挤过独木桥,来到大学的殿堂,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家臣问妹妹:“没能去A大,你心里遗憾么?”
顾诗华抬头看着校园大道旁边那一颗颗茂密的梧桐树,树冠如盖,阳光穿透树叶打落在地上星星点点。
“没什么呀,C大也挺好的,”诗华掬着一捧阳光微笑着道,“起码我每个周末还能回家看看。有得必有失嘛。”
可是这样,你永远也无法尝到独立的滋味了……顾家臣心里想。他和诗华,从小到大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基本上没有自己做过决定。就算有些事情看上去是自己做的决定,那也是父母暗自灌输的结果。
不过诗华说得也对,有得必有失。她才刚刚闯过生命中第一个坎儿,如今正是获得新生的时刻,丧气话还是不要说了吧……一个已经步入社会,已经失去梦想和激情的哥哥,还是不要过分影响了正在上升时刻的,生机勃勃的妹妹。
顾家臣从C大南门进入校园,先到的是南苑。银杏的叶子还是碧绿的,在夏末和风的吹拂下,扇面一样的树叶风铃般打着旋儿。银杏树三五成行,绵延不断,从石青色的泊油路两边伸展开去,像列好的士兵一样,队伍整齐而漫长。
远处的静远湖闪着粼粼波光,平静的湖面下仿佛有成群的鲤鱼冒头呷食,又仿佛是翻腾的蛟龙擦面而过。
仙子踏水,凌波微步。罗衫飘忽,十步一昧。
“对了,爸爸又升职了,你知道吗?”顾诗华踏着柏油路两边青青的草坪,一边朝着静远湖走去一边说。阳光明艳,顾诗华并没有打遮阳伞。
“哦?他不是才升过职么?”顾家臣被阳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所以只盯着路面走。
“对啊,上次你还在医院呢……伤都好了吧?那时候忙着请客吃饭,好久都没去看你。”
顾家臣点点头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心里却想,还好你们都没来看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住上贵宾病房了?怎么出院了也不说一声?怎么没回去住呢?
“听说是因为堂兄的关系,堂兄不是给人当秘书么?他在他老板面前帮爸爸说了几句话。后来他们那边缺人,就直接把爸爸给调过去了……”
顾家臣默默地听着,诗华说爸爸这次运气非常好,那位置的要求刚好卡在他身上,他们整个单位上就他一个人符合标准。再加上堂兄吹了东风,草船开出去,箭嗖嗖嗖地就来了。
数月之内连升两级,父亲只怕是睡着了都能笑醒。
“那挺好呀……反正他老抱怨自己是什么怀才不遇什么的,现在升上去不正好?他也终于能开心了吧!”
诗华却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看他呀,高兴归高兴,可是一点也不知足。以前当科级干部的时候,总是说,哎呀,我要是能升上处级就好啦,我这辈子都知足了!现在升上处级了,又嚷嚷着,老子是生不逢时!再年轻几岁,再努力几年,局级都能当!你说我们该怎么说他!”
顾诗华模仿能力很强,学起父亲的语调神态来惟妙惟肖,惹得顾家臣一阵猛笑。笑过了之后,又拿出大哥哥的架势来说:
“都说五十而知天命,咱爸也五十好几了,再晚熟也该懂事了。你管他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他这样不对啊!你说说,他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农民,读了几年书,变成一个肚子里有两滴墨水的教书匠;又从一个不招人待见的教书匠,混成一个政府的公务人员;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爬到副科级,又爬到正科级,现在还爬上了处级……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不是!就他那个样子,就咱这个家底,打死我也不相信他能爬成个局级!你说说他是不是痴人说梦啊?”
顾家臣笑道:“算了,你小时候还想当宇航员呢,还不是天天挂嘴边上!能不能是一回事,还不允许老爷子有个想头么?”
顾诗华听了这话,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哥哥道:“哥……我总觉得你变了呢!以前最反感爸爸说这些话的可是你呀!现在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