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靖云虽因始终在心底深深惦记着那个人而无法对妻子怀有男女情爱,可却一直是将对方当成了朋友和家人看待的、这些年来也从不曾放弃为她调理身子改善体质。故当一切努力转眼成空,亲眼见着妻子在他的面前合眼咽气、两个稚子却仍似懂非懂地想唤醒母亲之时,便是自来冷静理智如柳靖云,亦不由难过地当场掩面落了泪。
——可他却连好生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余裕都未能得着。
方其时,四皇子谋逆一案的余波未平,刚拜相不久的他正是责任最沉、职司最重的时候,故一场劳心费力的丧事才刚忙完便给圣上下旨夺了情,却是妻子的断七一过便回到了朝中……好在那堆积如山的事务用于转移哀思却也有着那么些帮助,这才让连静下心来好好回忆妻子都无法的柳靖云勉强撑过了甫丧妻的前五个月。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当前些年一直远在西蜀的齐天栩因职务调动而终得上京前来安慰、陪伴他时,这些年间因分隔两地而聚少离多,却也同样相安无事地维持了一年「友谊」的他们,会在这已又睽违八年重逢不久……便因旁人对他的暗算而阴错阳差地迎来了昨夜的云雨巫山、缠绵欢合。
尽管如今的他已成鳏夫、并不存在什么勾搭成奸的问题,可妻子的一年丧期仍未过半便出了这种事,对象还是这些年来他始终压抑情思、竭力维持着挚友关系的那个人,却教柳靖云如何平静以待?更别提他们所做的……远不只像昔年那般的相互抚慰而已。
——昨夜,在他的失控中、也在天栩无法坐视不理的同情下,就是当年「情浓」之时都不曾越过的界线、亦在一片狂乱中为彼此突破了殆尽。
那是他第一次敞开身子接受天栩,也是他第一次那样深切地为对方所填满、所占有、所侵夺……可尽管是早在动心之初便已默默冀盼起的一切,这八年来始终未能真正断绝过奢望,可当一夜情狂后,乍然梦醒之时,他心底最先涌生的仍非满足或感慨……而是深深的自厌、狼狈和难堪。
恰似八年前,他因故明白了自个儿不过是自作多情的那一夜。
因为他的「如愿」,说穿了不过情势所逼——若非受了旁人暗算中了春药,自打那一夜便同天栩谨守礼防的他又怎会在对方面前露出那样的丑态,让因关心而来陪伴他的友人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抱了他……?便是因为药性而失了自制,柳靖云也仍清楚记得昨夜天栩将他按倒榻上抚慰撩拨时挣扎而为难的眼神,却是轻而易举便将他这八年来好不容易才武装、建立起的心防,又一次毁得支离破碎。
他的骄傲、他的矜持,亦同。
这些年来,他之所以坚持对齐天栩「守身如玉」,除了情感上的少许洁癖之外,亦是为了守住自个儿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尤其在杭州守备任上,见识了江南繁华糜烂的齐天栩已然知晓两个男人也能进一步交欢燕好、更能倾心互许的事,自然让他不得不多加防备,以免因那始终未能湮灭的情思而坏了彼此的关系。
而这,也正是今晨清醒后,柳靖云即便身子无比难受,亦仍以需得上朝为由逃离了友人身边的主因。
因为他怕。
他怕八年的压抑隐忍功亏一篑、怕自身情意已在彼此躯体相合、肢体交缠的同时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对方面前……所以他甚至连试探观察都不敢,便就那般故作镇静地仓皇离去,然后强忍着周身不适与体内深处残留的触感回房更衣上朝。
柳靖云知道自己在逃避。可眼下的他,却已没有像平素人际往来又或朝会奏对时那般从容地应对一切的余裕——事实上,就是今日早朝,他也是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将心思专注在朝会之上。好在近日朝中无大事、早早便已散了朝,已身为当朝宰辅的他也不怕在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被人拿捏住,这才一反平时地于府衙对着一叠奏折虚应故事了一天,直到未时末才散衙出了皇城准备回府。
他年纪尚轻,又常年习武,故虽身居高位,却是从未求过于皇城内乘銮骑马的恩典……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毕竟已不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昨夜又「初经人事」便因药性而给身强体壮的齐天栩折腾了好几轮,这一整天强撑下来,却是连往日不甚以为意的区区几里路都走得有些艰难,而终在离城门尚有小半里时有些虚软乏力地靠上了一旁的墙沿。
「柳相?」
便在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倚墙暂歇时,一阵熟悉的唤声由后传来。柳靖云闻声回眸,入眼的是一名身着三品朝服,气质温文、相貌清俊儒雅的男子,却是与他年纪相仿、亦同为朝中年轻新贵的刑部尚书于光磊……此人乃是晚他四年登科入朝的状元郎,虽是寒门士子的代表,却背靠着如今柳靖云的老故人——擎云侯白冽予坐镇的擎云山庄,便是地位虽仍较柳靖云差上不只一筹,也不是能轻慢以待的对象……不过柳靖云的谦和有礼已是刻在了骨子里的,故眼下整个人虽已有些虚浮欲软,却仍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同对方含笑招呼道:
「于大人,真巧……也刚散衙准备回去么?」
「是的……」
见柳靖云转瞬已然端整姿仪长身而立、神情间亦瞧不出半点异样,因见着对方扶墙前行而近前关切的于光磊一时还以为是自个儿眼花了,却是瞧清对方额际领间的汗珠后才意识到眼前人的强撑,忙取出汗巾上前替他擦了擦,并一把扶上他肩头,关心地探问道:
「柳相身子不适么?此处已近城门,需否下官请人备舆——」
「不必了……多谢于大人关心。」
只是还未等于光磊问完,柳靖云便已不失温和却隐带执拗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柳某行走无碍,仅是一时有些目眩……于大人还有家人在等,便莫要因柳某而耽搁了。」
他口中的「家人」,指的却是白冽予胞弟、擎云山庄三庄主白炽予——因西门晔当年图谋岭南时的一招障眼法,让至今未娶的于光磊和白炽予的关系成了朝中半公开的秘密,而白炽予也总是在散衙时不避讳地在皇城外接情人回府,这才有了柳靖云此言。
见他直言拒绝,于光磊虽似仍十分忧心,但却还是在一句「如此、下官便先走一步」后一个旋身快步离开了此地……听着那略显匆忙的足音,忆起往日见着的、他二人于皇城前不失亲昵地交谈相处的情景,饶是柳靖云处事自来不萦于外物,亦不由因自个儿眼下的状况而升起了几分羡慕。
可他毕竟是极为冷静自持的人,便是因状况不佳而难得地有些伤春悲秋,却也不是就这么自怨自艾起来的人。故又自一个深深呼吸吐气后,行仪举止俱完美无缺地他已自重新迈步前行,强撑着越渐沉重的身子仪礼端方地继续往城门的方向行了去——
「真是的……为什么我得帮那家伙?」
「炽,且不说柳相乃当朝宰辅,单是他和冽予之间的渊源,便已当得你一点举手之劳了不是?」
「好啦好啦……」
却在此际,但听前头一阵对话声随两道足音由远而近,入耳的话题言词让听着的柳靖云不由有些讶异地挑眉抬头,只见方才离去的于光磊已然去而复返,还拉着不情不愿的白炽予一路奔了过来……瞧着如此,知道两人是帮自个儿来了,饶是柳靖云并无倚靠他人之意,心下亦不由几分暖意升起,遂在二人驻足时蓦地一揖微礼,苦笑道:
「抱歉,劳两位担心了。」
「……算了算了,知道就好。」
硬给情人拉来、对柳靖云的印象亦称不上太好的白炽予本存了半肚子气,可瞧对方一知晓自个儿来意便这样真诚地施了一礼,心下却哪还计较得下去?没大没小地挥挥手让其无需客气后便自抬臂撑扶起对方、在于光磊的随同下仗着一身功力硬是将柳靖云一路「架」出了皇城。
白炽予这过于随性的「举手之劳」让给被迫帮忙的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因没什么挣扎的气力而只得认命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仪态尽失地「走」完了那段让他走得十分艰难的路程。
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三人一行甫出皇城、打算帮人帮到底的白炽予才想着将他继续「架」到柳府马车停放的地方,不想一抹身影却于此时骤然闪至身前,竟是探臂一勾便将本给擎云山庄三庄山架着的当朝宰辅夺了去!
这下变生突然,白炽予猝不及防下只得一个横身先将自家情人护住,同时周身功力运起、阵势一整便待伺机将劫走的柳靖云从贼人手中夺回,却方定睛瞧清楚那「贼人」样貌,便已因对方的表情与动作而彻底默了住。
——但见前方一丈处,一名身着深青色武者服、容貌刚毅、气度冷厉的男子正以一双锐如刀锋的冷眸睨着自个儿,先前出手夺人的那只右臂却正占有般地紧紧箍锁在柳靖云腰间,而「被夺」的后者神情间却不仅未见分毫惊慌、反倒还是隐隐带着几分苦涩和无奈地……白炽予毕竟是过来人,瞧着这模样哪还不晓得眼前两人的关系并不一般?无意掺和进别人情侣吵架的他当下索性收了功力、也不多说什么便自带着犹是一脸茫然的于光磊上车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