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书桌前、风灯下,一袭象牙色儒袍的卯队队长背直腰挺、容颜微低,正以瞧不出一丝瑕疵的端整姿仪端坐桌前阅读着手中的书册;另一侧,盘坐于床榻之上的寅队队长则是一身简朴的驼色武者服,正手持一把柳叶刀迎着烛光反复打量……像是各行其事、毫不相干的举动,可齐天栩理应专注在刀身上的目光却总不时溜号、假借抬眸检视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桌前正背对着自个儿的身影;而对他人的视线素来敏感的柳靖云虽总能适时觉察、却也总是一派泰然地故作不知……相识至今的一个多月间,每天总有不少时间得单独相处的他们一直在柳靖云的刻意纵容下维持着这样微妙的默契。只是随着大军开拔、第一回的正式行动在即,今日、今时,二人独处的地点已由军帐转为了新城内的一处寻常民居,而彼此已延续了一个多月的「互动」方式,也终得迎来了柳靖云期待已久的转变机会。
——感觉到背后那种有如针扎的感觉又自往复数日,不仅渐渐形成了一种规律、且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几乎像是要黏在自个儿背上一般,心知良机已至的卯队队长心下暗喜,遂在短暂的估算过后抓准了时点、像是要同对方说些什么般似有些不经意地微微张唇一个回首——然后、「无巧不巧」地与身后人又自望来的眸光对了个正着。
视线彼此相触的那一刻,柳靖云「欲言」的唇因而又止,却没有故作讶异,而是在瞧见对方因给抓个正着而微微发窘、随即匆匆将目光移回刀身上的表现后一抹清雅柔和的笑意勾起,随即双唇复张,以温柔一如笑容的音调出声问:
「嗯?有事么,齐兄?」
「……没什么。」
齐天栩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地摇了摇头,检视着手中刀刃的眸光亦像是彻底沉浸其中似的没有须臾稍移,仅一双紧紧抿着的唇说明了他内心此刻存着的挣扎与纠葛……瞧着如此,早有所料的柳靖云笑意未敛,但却是搁下了手中的书册一个侧身、以较之先前认真许多的神色,一度同对方开了口:
「齐兄何需如此见外?不论有什么疑问或意见,俱可同靖云直言无妨……毕竟,明日便是你我第一次的共同任务。若有什么可能会对任务产生影响的不利因素,还是尽可能早些解决的好。」
像在单纯陈述一件事实般、温和而不带有分毫情绪的声调,可衬上如今这么番言词,却让那样的客气和委婉听来更像是因认定齐天栩对自己心有成见,所以努力忍着委屈想就事论事加以化解一般……许是没想到自个儿的打量会让对方产生这样的误会,齐天栩本自掩饰着的动作瞬间一僵、利落的面容之上亦是几分尴尬懊恼隐现,却是足足停顿了好半晌后才猛地下定决心似的还刀入了鞘、而后学着柳靖云的样子抬头端整姿仪坐正身子,神情万般郑重地同对方张口做出了解释:
「我并无他意,仅是有些……好奇而已。」
最后的四字说得略为小声,平素凌厉的眸光亦已悄然掠过了一丝羞窘和无措,模样瞧来一时竟有些可怜……如此模样让瞧着的柳靖云心下莞尔,面上却像是未曾察觉般地做出了松口气的样子、随即笑意又复勾起,问:
「好奇什么?是对靖云么?」
「……不错。」
许是见柳靖云笑意已现,齐天栩微微额首、肩颈原先绷紧的线条亦放松了少许,寻思着合适的言词解释道:「你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靖云亦是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也没缺胳膊少腿的不是?」
见对方已一如所盼地起了话头松了戒心,柳靖云便明知他的意思,亦不由含笑出言打趣了声。「况且真要说特别,也该是靖云形容齐兄才对——年纪轻轻便因实力过人而给破格提拔成寅队队领,还一口气以一敌十打服了地字营里排名前十的几位高手……同龄人中能有如此能耐的,靖云如今也仅看过一人而已。」
「……谁?」
「齐兄多半曾听那几位出身流影谷的同僚提过……便是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
说着,见齐天栩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不显得如何战意盎然、也没有半点吃味不快的样子,柳靖云心思数转间已是接续着又道:
「实则连那种锋芒毕露之处,二位也略有几分相似。只是相较之下,西门晔更要来得傲气许多,而齐兄却是锐如出鞘利剑,像豹子一般让见着便觉凛冽生寒、心惊胆战呢。」」
——之所以会以豹子形容,除了齐天栩本身凛冽的气质和灵活利落的身手确有相似外,亦是因着对方这些日子来明明心存好奇却仍只远远的观察窥瞄、但又时不时接近试探的举动……其性如此,再衬上初见时便曾予柳靖云极深印象的、那种本能的戒备和距离感,自然让人忍不住便联想到未经驯养的猫儿——而且还是只特大的身上。
可以二人如今才刚踏出一步的交情,这样带着点戏谑的观察结果柳靖云自是没可能明言的——好在听着的人似也不曾往深里去想,只是因柳靖云的形容而隐有些满意雀跃地牵了牵唇角、却又在忆起眼前人从未有过任何「心惊胆战」的表现后藏起了那才刚有些端倪的笑,木木道:
「可你却半点不曾如此。」
「我胆子向来比别人大一些。」
听齐天栩的口吻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赌气般的亲近,柳靖云便也顺势舍了自唤己名的谦称方式笑着接了口,宁和静稳的眸间亦已是笑意涌现:
「若齐兄所谓的‘不一样’便是指这一点,便也过于抬爱了。」
「……不是。你胆子确实大得吓人,可让人感觉不一样的却不是这点,而是更……更不一样的地方。」
多半是词汇有限之故,齐天栩虽有意解释他所感觉到的不一样是如何不一样,可最后却只是又用了一次「不一样」把自己绕了进去,神色间亦因而微显出了几分挫败……瞧着如此,不愿对方因此萌生退却之意的柳靖云当即从善如流地递了个台阶、提示般地问:「和你方才看着我的原因有关?」
「对。」
见对方果然还是察觉了自个儿先前的举动,寅队队长端整的面庞不由微红,但却仍是讷讷地颔了首、并顺着对方的提示边整理思路边解释了起来:
「你坐卧起行的样子,和所有我曾见过的人都不同……明明一举手一投足都端正庄重到了极点,但却不仅不让人觉得僵硬,反倒还十分……赏心悦目。举例来说,看你进食,不论再怎么难吃的东西看来都无比美味;看你读书,不论再怎么无聊的内容亦都显得十分有趣……而我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般、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这般……趣意盎然的人。」
所以才会觉得好奇,才会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观察……直到方才。
明白对方突然打开的话匣子下的未竟之言,因那毫不刻意的恭维而微觉赧然的柳靖云终是放弃了继续迂回兜圈的打算,索性以行动取代言词一个长身而起,却是于同僚的眸光中半带试探半带决意地提步走向了床榻……以及床榻之上那个对人极为防备、对距离亦极其敏感的人。
他的脚步很稳,稳得像是不带一丝迟疑,实则却已将全副汪意尽都放到了齐天栩身上,意欲借此判断出对方的底线,以便在引起对方不满前适可而止……可一步步走来,尽管柳靖云早已做好了随时停步的准备,但却是直到他行至床前、与对方已仅余一尺之隔时,齐天栩身子亦不见分毫紧绷起来的态势。瞧着如此,那似乎已多少接受了自个儿的表现让柳靖云心下不由几分欢欣升起,却因自来隐藏情绪的习惯而仍是不动声色在对方的目光中侧身落了座,随即双唇轻启、像是这几步路仅是为了方便谈话一般地同对方开了口——
「若真觉好奇,尽管问我便是了。」
他嗓音柔和、声调温煦,却已是理所当然般地将话题拉回了今日原先的目的上头,「我不敢说事无巨细、全然坦承,但只要能回答的,我都会如实告诉齐兄。」
「……那我就不客气了。」
也没深思彼此间诸般距离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得着对方承诺、齐天栩一双锐眸间几乎是转瞬便爆出了明亮的光彩,而就这么迎着眼前人温柔一如嗓音的目光接续着一个张唇,迫不及待地将这些日子来给他生生憋在心头的各色疑问逐一道了出——
「我知营里人人都传你是背景雄厚的世家丰弟。但世家子弟只是出身,并不能说明你是什么人、又曾做过些什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