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知即行的结果是——我的膝盖刚抬起来就被他抓住了。我脚下一个不稳往后仰去,「磅」的一声巨响,我的头及后背都砸在大理石桌。头中蜜蜂飞舞,嗡嗡响个不停。
弄玉连忙跑来,勾着我的颈项和膝弯把我抱起,故作心疼道:「你怎么这么笨,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走路的方法。」我眼冒金星,气到快吐血:「明明是你故意拉我,害我摔跤!」
弄玉微微一笑:「采儿说得对极了。可踢坏了我,憋坏的是你。」他将我的头按在肩上,还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摆了个他喜欢的姿势;接着又抚顺我的乱发,自顾自地在我身上左摸摸、右摸摸。我忍无可忍,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弄玉突然非常巧合地歪过脸往桌上看去,还啧啧叹道:「看看你,都把桌子给撞裂了,你的头真硬哪。」语毕还在我脑袋上敲两下:「你的脸也受伤了,疼吗?」
——脸?我撞上的分明是后脑勺。我正伸手去摸,弄玉低下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房顶。
◇◆◇
那天以后,每见弄玉,我的首要反应就是撒腿逃跑。这样也好,我不用练功,也不用看到那张丑恶的嘴脸,更不用听到下流的话。与我捉迷藏数日,弄玉八成也累了,最后他答应不再折磨我,我才半信半疑不躲他。
某日下午,小院中,石桌旁,弄玉独酌美酒。梅子留酸,芭蕉分绿。杏花凋零,花瓣打转纷纷落,乍看还道是粉蝶翩翩起舞。
阳光照临,弄玉的长发乌亮。美人自古皆然,他的美不止美在脸上,而是酥骨风情以及孤雁出群的气质。面容如嫡尘仙子,言行却似妖佞修罗。凤眼顾盼间,已迷煞旁人。我悄悄走去想替他把肩上的花瓣取下,可是伸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弄玉转过脸,笑容落寞地握住我收回的手。已是初夏,他的手指却冰凉刺骨。我如骡子上了羁绊般紧张道:「我只是想帮你拿掉花——」弄玉端起酒杯问我:「采儿,这个杯子好看吗?」我点头。弄玉拿杯子在我鼻下轻轻一晃,酒香清淡。弄玉又问:「香吗?」
我抿着唇:「酒香,可是我不爱喝,闻着不错罢了。」弄玉道:「这是古代宫廷酒杯,极其昂贵。现在我往里面斟酒,无论这酒如何,远望之,是否会觉得其中盛了佳酿?」我点头。
弄玉端起玉壶道:「现在这里面加的是上好的碧芳酒。此酒用莲花捣碎浸制,若酿造时稍不注意,美酒则会变为苦汁。觞极品,酒极品。若我在杯中只装一丁点,让嗜酒成性之人拿着,会有什么感觉?」我想了想,道:「那我会觉得遗憾。」
弄玉放下酒杯:「正是。倘若你一口气饮尽,说不定就后悔了。」我点头归点头,但越来越迷糊。弄玉轻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或许几年后你会忘记,但这个道理你必须明白。只要融会贯通,甚至可以应用到别的地方去。」
我正想再问,弄玉却破天荒地拍我的肩柔声道:「回去歇着吧,今天就不练武了。」
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疑问回到自己房间的我躺在床上,反复思索弄玉的话。心念一歪,大胆的想法从内心深处窜出来:或许、或许,弄玉他……我可以这么期待吗?
一想到这便分外尴尬,我猛地把头埋进被子里。
◇◆◇
自那以后,弄玉未再碰我。松口气之余,更多的是失落。我每天在努力习武时偷看他,在他赞扬我时贪恋他的笑容。偶尔与他对视,便会心跳得像作贼。晚上则在被窝里温习他说的话,对星空许愿,希望弄玉能喜欢上我,希望我们能一辈子在一起。
三年后,我十八岁。
那是弄玉首次对我提出习武之外的话题。他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该带我出去走走,顺便让我报仇。报仇——这两字真如晴天霹雳般顿时砸得我头皮发麻。我对不起爹娘,我的生活完全被弄玉填满,将复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寅时二刻,夕阳西下。弄玉站在沙滩上,长发飞舞,衣角飘逸。回首时,手拂过发梢,美得一榻糊涂。我想问他要出多久的远门,他转个身,任碎发擦过瘦削脸庞:「等你报了仇,想回来毫无问题。只怕那时采儿玩野了,嫌这里太安静,不肯回来。」
我噗哧一笑,却对上他的视线。于是我慌忙地转身逃掉。
沙滩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矮的跑开,双腿不断交错,脚步声被海啸淹没。高的站在原地,发如云、衣如蝶,面对离去的人,良久未动。
——而当我在两年后又一次眺望这座小房屋时,总觉得我和弄玉未曾离开过。
燕舞未同我们一起走。我本想潇洒挥袖离开,但看着房门前两匹白马,猛然发现一件事:我不会骑马。真是西湖边搭草棚,大煞风景。我咽了口唾沫瞅着弄玉,他竟在玩画眉。
弄玉伸出细长食指在鸟儿身上轻轻摩挲,画眉不但未躲,反倒舒适地仰起脖子任他抚弄。弄玉抬头看着我,眨了眨眼。我躲开他的视线,故作不满道:「哼,连鸟都以貌取人。」弄玉笑道:「采儿好大的脾气。倘或这鸟不理你,也好理解。因为它是雌的。」
我怔了怔,恼道:「我才不喜欢画眉呢。」弄玉轻笑:「既然你不喜欢它,那我……」手指一捏,画眉只声未鸣,像被抽去骨头般身体瘫软、瞳孔放大。弄玉的手一松,画眉垂直落地,扬起尘灰。我倒吸口气,久久无法吐纳。
弄玉刚收我当义子时性嗜血、好杀戮,像头疯狂的野兽。但这近三年来,他未伤害一草一木,我以为他已化戾气为祥和,却未料到他会又一次故态复萌。
弄玉找燕舞取水洗手,我则走近那两匹白马,发现它们模样毕肖,皆是红帛金边马鞍,纯白色泽毛发。眼睛明亮,晶莹剔透。马尾晃啊晃,细碎声回荡在庭院。
我抚摸着马儿的毛发,心痒难耐得想这它们取一对好听的名字。可是这次我不会。因为以前义父说过,若给动物取了名字就会产生感情。要是弄玉又……我不敢再想像。
弄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我身后轻声问:「喜欢吗?」声音虽然小,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我给吓着了。可我还是镇定自己的情绪,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懂马,不知是好是坏。」
他摸着马的鬃毛说道:「古有名马十骥:一曰腾霜白,二曰皎雪骢,三曰凝露骢,四曰悬光骢,五曰洪波骢,六曰飞霞骠,七曰发电赤,八曰流星骢,九曰翔麟紫,十曰奔虹赤。这两匹马就是腾霜白和皎雪骢的后代。」
真不知道他背这些玩意来做什么。九年了,我也明白在弄玉身边应该怎样做。对于喜欢的东西一定要隐瞒,不能表现出来。
弄玉问:「你可会骑马?」
这马看上去十分温驯、马鞍装得也十分牢固,应该训练过……说会应该不要紧吧。
我朝他点点头,然后走到其中一匹旁边。弄玉没有上马,而是留意我的动作。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爹上马的模样——一只手抓住缰绳,一只脚踩住马镫,往上翻过去。岂料弄玉却硬生生地把我从马镫上拖下来:「上马的时候,左手带缰绳扶住马鞍前部,左脚先踩入马镫,然后右手按在马背上跨上去。」我脸上微微一笑,有些尴尬地伸手去拉缰绳。结果还没碰到绳子,就又一次被他拉回来。
「我正要照你说的方式上马,你到底准不准备走?」我恼羞成怒道。他没有理我,朝房里喊了一声:「燕舞,这匹马放这,把它带回马厩。」燕舞在里面应了一声。我懊恼地看着他,心想不过一次错误而已,有必要这样吗?突然间腋下一紧,我整个人被腾空提了起来。弄玉坐在马鞍上,一把将我抱起坐在他前面。我还在发愣,马儿就开始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