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兰苦笑,牟足了一口气,再次咬牙用力。
这一次,动是动了,却没有遂人愿的站起,而是身子一偏,斜斜倒地。
这一下,砸的可不轻,但赤兰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因为他的腰以下,早已完全麻木,而腰以上,也不再有什么太过强烈的感觉。毕竟是血脉不畅,一影响,便影响全身。
听到外面的动静,阿凯嘞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儿子已经在外面跪了四天,那僵麻的身子,还怎么可能自由行动?
一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不是不成气候,就是偏跟自己对着干,阿凯嘞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走不了?便把赤兰给我抬进来!”阿凯嘞冷哼一声,冲着门外喊道。
众守卫领命,上来两人,伸手来抬赤兰。
赤兰也不挣扎,嘴角勾起一丝淡漠的笑意,眼睛却在望着天空。夜色不浓,但那颗不甚明了的星,今日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光芒。
第十三章治兵之道
赤兰如今,几乎是趴在地上的。
送他进来的守卫们,看见阿凯嘞脸上的怒容,也不敢久留,暗暗捏了一把汗,便灰溜溜的退了出去。只留下浑身僵麻的赤兰,以说坐不是坐,说躺不是躺的姿势,独自面对着阿凯嘞。
努力的扭了扭上身,赤兰将身子扭成一个不怎么有碍瞻观的模样,看着双眼尽是赤红的父王,微微一笑。
阿凯嘞皱眉。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倔强到这个地步。在别的事情上犟也就算了,非要跟自己犟,跟祖宗法制犟!
“父王,儿臣行动不便,不能见礼了。”赤兰的声音有些沙哑,毕竟他在长跪的四个昼夜里,没有进任何水食。
阿凯嘞没有心思去怪罪,只是向一头饿狼一般盯着他,问道:“当年分兵的时候,你们兄弟几人,都分到了多少军队?你可记得?”
“儿臣记得。”赤兰微微一笑,心中却在飞快的想着父王问话的深层含义,他可不相信,这种问话,只是当父亲的对儿子的关心。不可能有!最起码,在自己的父王阿凯嘞身上不可能有!或者说,自己的父王对自己不可能有!
赤兰想了想,道:“五年前分兵,大哥、二哥和我,那时都已经成年,所以我们每人分到了十万铁骑。而四弟和五弟,由于当时年幼,便分给每人五万精兵。并且,当时父王有令。我大匈奴一共有精兵铁骑五十万,如今有四十万在我儿子们的手中。其他的十万人,是那些又有经验,又有声望的将领们所有的。所以,我们若是想要扩充自己的军队,不可以去动那十万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募兵。当然,这其中所需的军费、钱粮,只能依靠我们每个人自己负责,父王不会提供任何多余的援助。”
这句话所言不虚,五年前分兵之时,他三王子赤兰的确和自己的大哥二哥一样,分到了十万兵力。但问题是,大匈奴一共有五十万军队,而这五十万军队中又怎么可能战斗力相同?都是精兵良将?所以,这看似公平的分兵法,却是一个谁都看得清楚的偏爱。赤兰的大哥二哥,分到的是十万精兵不假,但他赤兰分到的,只是一些老弱残兵,甚至其中的一些都已经残疾。
“我记得,当年你接手自己的那十万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幅的裁军。”阿凯嘞幽幽道。
“是!”关于这件事,赤兰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既然战力已失,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呆在军营之中,受其他士兵的排挤、白眼。不如分给他们一些钱粮,赐给他们勇士的名号,让他们荣归。更何况,如此一年一年的养着他们,不但不会有任何用处,还会消耗大量的军费开支。倒不如分些钱财遣散,这样一来,不过花一时钱罢了。”
“哦?”阿凯嘞似乎抓到了什么把柄,冷笑道:“花一时钱财?不止吧!本王怎么听说,那些被你遣散回去的士兵们,每年都会从你那里拿到津贴呢?”
赤兰微微顿了顿,点头道:“的确如此。”
“那这些钱财,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这样一来,军费开支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加吧!”阿凯嘞的身上闪现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赤兰摇头,微微一笑,道:“匈奴男儿前来当兵作战,为的,就是可以养家糊口,不让自己的妻儿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若是这些将士,在军队中作战之时,生活能得到保障。而一旦受伤,甚至是死亡,致使他们无法再上战场之后,就停止军饷的供给的话……依儿臣来看,这样只会产生两种结果。”
“哦?哪两种?”阿凯嘞浓眉一挑,颇有些好奇的问道。
“第一种,是军营中的将士们,为了自己不被赶回家中,便要极力的保全自己的战斗力!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在战场上不是勇往直前,而是想尽办法,躲避敌人!不是哪里危险就冲向哪里,而是哪里安全就在哪里徘徊!”赤兰将自己的看法说的掷地有声,“第二种,是你们匈奴男儿,不再愿意参军!既然没有终生的保障,为何还要将自己的生命投到这里来?毕竟,养家糊口,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能走!所以,依儿臣来看,想要加强军队的战斗力,日常的训练,兵器的优良,战马的配备,固然不可缺少。但最为重要的,却是军队中的人心!只有人心激昂,不为生死顾虑,不为家人的生活顾虑,这样的军队才能够在疆场上纵横捭阖,势如破竹!”
这好像是第一次,赤兰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在自己的父王面前,说出这么多的话。阿凯嘞似乎看到,自己这个儿子的身上,闪烁着一种为将者的霸气,一种纵横天下的锋芒!
“你……”阿凯嘞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刚才说话的时候,说的是‘你们匈奴’。”
赤兰大惊,他没有想到,不过是几句话,竟然就将自己的思绪全盘托出!
“你不用惊慌,本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阿凯嘞叹了一口气,道:“本王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不在匈奴,当然,也不在他们大瀚朝。本王曾想,慢慢的,过的几年,等你长大了,就会对匈奴,对这个家产生一种归属感。这样一来,你的心还会是向着匈奴的。可是你父王我却错了……”阿凯嘞再次投向赤兰的目光里,竟带着几分炽热,“你生来就是王者啊!而王者,注定了要孤独、寂寞。对外界没有归属感,是因为你只归属于自己的心!”
赤兰大惊失色,却听阿凯嘞自顾自的悠悠道:“你绝对是将才啊!今日,本王在阅兵场上,因为众兵将的疲沓发了怒。可是,本王回营的时候,却见到了另一只队伍。这只队伍,由于自己的主帅不在,所以并没有参加阅兵。可是,就是这样一只没有主帅坐镇的队伍,竟然比那些士兵,好上千倍万倍!”
阿凯嘞上前几步,抓住赤兰的肩,眼中满是狂热,“这只队伍的主帅就是赤兰你啊!”
——
第十四章天地不容
“这只队伍的主帅,就是赤兰你啊!”
阿凯嘞抓着赤兰的肩膀,眼中的炽热让赤兰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阿凯嘞的神情,就如同看到自己的儿子有所成就后,激动的父亲一般。
“父王……”似乎是太久没有感受到父爱的感觉了,有那么一瞬间,赤兰几乎落泪。
“赤兰,我希望你答应父王一件事。”阿凯嘞认真的看着他,道:“我知道,从小到大你就觉得不公平。而我,身为你的父王也给不了你什么。虽然,我的五个儿子中,你是最突出,最有能力的一个,可是,限于的你的血统,我无法传给你王位,甚至,都无法交给你重兵。我也知道,你从没有将匈奴当成你的祖国。但,你的四个兄弟实在是不成气候,看在你们血肉相依的关系上,若是以后他们有难,你一定要帮助他们!若是他们以后为了王位而血肉相残,你一定要制止他们!”
赤兰怔住,久久的怔住。
阿凯嘞说完这段话之后,似乎也将全身的力气消磨殆尽。一个曾经睥睨的王者,如今,为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竟然要假手与他人。
许久之后,赤兰忽然冷笑起来。神色也不再是往日的谦卑,而是换成了如霜般的冷冽。
“父王啊父王,还有一句话您忘说了吧!”赤兰的笑容里,透露着深深的落寞,“您是不是还要告诉我。这大匈奴的王位,是属于那兄弟四人的!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看着那张落寞的容颜,阿凯嘞心中一阵颤动。他多想否认这句话,可是他却否认不了。
赤兰的笑容更胜,道:“父王啊父王,你放心吧,赤兰从来都没有对这匈奴的王位,产生什么觊觎之心。”
阿凯嘞浑身一颤,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赤兰似乎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眯眯的凑到自己父王的耳旁,轻声道:“从赤兰母亲过世的那刻,赤兰就想,长大以后,一定要领着精兵,攻入大瀚朝的京城,将他们的皇帝抓来问问!问问他是如何保护自己的子民的?竟然由得他们被匈奴人掠夺,由得他们被匈奴人轻贱!”话到后来,赤兰的语气,已经足以杀人!
阿凯嘞怔住,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赤兰一般,死死的盯着他。
“你……你会给大匈奴带来灭亡的啊!”阿凯嘞死死的抓住赤兰的肩膀,“我匈奴就算军力再怎么强悍,相对于大瀚朝来说,也不过是渺小的存在!攻进京城?你……你,你太疯狂了!匈奴可是你的故土啊!你怎么可以将自己的故土送上绝路呢?你怎么可以看着自己的子民,陷于兵戈呢?”
“故土?我的子民?”赤兰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父王忘了,我不是匈奴人,也不是汉人。大匈奴的成败与我何干?大瀚朝的兴衰与我何干?我赤兰,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只做我认准的事情!什么兄弟?什么亲人?什么家乡?什么故土?我赤兰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个轻贱我的父亲,和一个已故的母亲!我赤兰要做的,就是为自己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向你匈奴讨!向他大瀚朝讨!向苍天讨!向大地讨!征战杀伐,兵戈天下!死多少人,破裂多少家庭,流下多少鲜血,我不管!我也管不了!既然,我们这种,流着一半匈奴、一半汉人的血的人,没有地方可以容纳。我赤兰就要搅乱这天地!打破这天地!天地不容我!我赤兰也容不下这天地!”
声音,如同九霄云外的惊雷炸裂。这是隐忍了十余年后的爆发,这是激荡在骨子里十余年的仇恨!
既然天地不容,就打破这天地!
阿凯嘞惊呆了!真真正正的惊呆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平素默默无闻的儿子,竟然会从骨子里爆发出这样的气息!那不是将帅风度!也不是王霸之气!而是一股足以震裂天际的逆天之气!那是对生命的漠视!对天地的仇视!对万物的不平!一年复一年的忍耐之后,深埋在骨子里,不可磨灭,不可替代,也不可模仿的逆天之气!
十余年的隐忍,已经将他打磨成了一柄利剑!平时,这柄利剑从不示人,只是刻意的隐藏着自身的光芒。而如今,利剑出鞘之时,伴随着一股逆天的气势直刺苍穹!
只是这剑气纵横的瞬间,阿凯嘞的心中已是苍白一片。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连天的剑光,闪耀在眼前,闪耀在心间,其他的东西,都看不到,都想不到。
“父王……”赤兰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只是这一次,却带着一丝疲倦,“其实,原本只要你给母亲一个名分,赤兰就什么都不会想,什么都不会做。即便是受尽天下人的指摘和骂名,白眼和讥诮,赤兰都无所谓。可是,十多年了,您,不肯给……”
阿凯嘞浑身一颤,目光有些茫然的看向赤兰,听着赤兰接着道:“如今,剑已出鞘,怕是收不回来了。既然如此,我赤兰只好走下去。征战匈奴,转战天下,我要将天地翻个颠倒,好好看看,这苍天到底有没有双眼,这大地到底有没有神灵!匈奴王什么的,我不要,也不想要。至于,父王的那几个儿子……”赤兰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道:“若是他们不来惹我,我倒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阿凯嘞苦笑,不是他不相信赤兰的话,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的几个骄纵的儿子。一旦赤兰起兵,他们一定会大呼小叫的领兵进攻,到时候……
呵呵,管不了啊!当真是管不了!
赤兰皱眉,不为别的,只因为自己的腰身和下肢,开始传来深深的刺痛感。血脉开始恢复,这样的刺痛感,只会越来越强烈。这样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了。直到这痛楚过去,他绝对是一动都不能动。
这样凉的夜里,赤兰竟也痛除了一身汗。
赤兰咬着牙,微微一笑,道:“父皇,其实你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我。”
阿凯嘞漠然的抬头,已经不再期盼什么。
“杀了我!”汗水滑落,从额头直到赤兰上扬的嘴角。
第十五章死亡
“杀了我!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笑容浮现在赤兰那张有些秀气的脸上,竟显得有些狰狞。“杀了我,你就可以当做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的存在。杀了我,你就可以不用再担心匈奴的覆灭。”赤兰笑容更胜,接着道:“反正,父王也早已抛却了亲情,也曾用亲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袍子。既然有一,为何不可有二、有三呢?”
阿凯嘞浑身一颤,二十年的一幕,铺天盖地的向他涌来。
那也是在这样的王帐中,那天他的父王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怒极攻心,他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破月”,径直的刺向了自己父王的胸膛。
父王张大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的刀。那目光,从惊异变成悲伤,又从悲伤变成怜悯。直到最后,他父王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一双眸子柔柔的看着他,伸出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面庞。血液,肆意的缠绵,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袍,染尽了他的双手,染透了他的灵魂。
他的父王倒地的刹那,他伸手去接,让父王靠在自己的膝头,看着父王的目光,变得散漫,变得迷离,终至一片空洞。
好像有泪,从眼角滑落,滴到父王脸上,却变成了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