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却没能递出手里的资料。
到达首都的时候正是晌午,热浪盈天,他从火车站出来,在月台上等待公车,一个妇女一边打电话,一边牵著个半大的孩童匆匆而走,并未注意到前方突然闪出的车辆。
大河丢开行李冲了上去。
撞击的狰狞声响是如此的熟悉。
他在黑色的视野里看到了秀秀和秋秋,他小小的女儿眨巴著眼睛天真无邪地看著他,张大嘴说:把把。
……
彼时山神正懒洋洋地倚在庙顶上摆弄几片竹叶子。
几个随著父母来游玩的孩子围著低矮小庙跑来跑去,其中一个还弯下腰来把石像的红盖头揭开看了看,见到那张宽面长耳的脸,欢叫著,「好丑哦!那个头好丑哦!」哒哒跑开。
神仙停下手里动作,偏头懒洋洋地看他们一眼,笑了一笑,他用手背触了触自己凹凸斑驳的半面焦容。丑吗?
十几年前有个憨憨的小男孩站在这里,跟他说:我觉得你好看。
而後那个小男孩长大成人,然後离开,接著伤痕累累地回来。他跟另一个小孩说:你信他,他就在。他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最好的。
神仙指尖颤了颤,那几片竹叶的精魂便坠了地,散在了风里。他有些惶然地抬头北望,神州大地苍茫浩荡,看不尽的悲欢离合,他看不到他想著念著的那一个。
胸口骤然的紧缩,悲痛与不安袭上心头。
接到医院电话,赶到首都看顾大河的是他的妹妹。三舅身体不好,弟弟公事繁忙,只有妹妹还有空閒。
大河被撞中头部,瘀血甚多,急需手术,被救的妇女带著孩子,在他床前感激不尽,带来各种补品。她主动承担了较少一部分的医药费,加上大河家的拆迁款,足够手术与之後一段时间的费用。
然而大河手术後长久地昏睡不醒,他妹妹差点怀疑他变成植物人,医生检查一番,却说他仍有知觉,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他被困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地做著同一个梦,秀秀抱著他们的小女儿,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著他,秋秋向他伸出手,并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拉扯著他。
把把,不要走,她的眼睛说。
大河又急又伤心,想要推开她,却又舍不得,颤抖的手伸向他的小女儿,却只是穿透了她空灵的发。
他绝望地摇著头,泪水从他眼里淌了下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
然而他是一定要走的,他要回那座山里,他不能离开,如果它终将会被淹没,那就让他死在滔滔的水里,他要永生永世跟它葬在一起。
他皱著眉头沉沉地昏睡,长期的消耗终於令他的身体虚垮无力,他发起了高烧。
他在那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躁热里,突然听到了风吹竹叶的瑟瑟低鸣,周遭燃烧到炙热的空气被林中轻柔的凉风卷走。
他的妻子与女儿流著泪远去,秀美恬静的画境入了他的梦,几乎是刹那间,掩盖了他所有的伤痛与焦躁。
竹林里簌簌地起了风,翠绿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那虚无的幻境里飘起了漫天纷飞的竹叶雨,像极了他幼时那场爷爷的葬礼
那场雨是那样的温柔,那个温柔而清俊的神灵就那样出现在雨里。
翠绿的袍子在他身前缓缓地重叠,大山的神灵俯下身跪在地上,微凉的指尖覆上他枯瘦的脸。
大河颤抖得无法抑制,竭力地睁大眼睛,无力的手指努力地抓紧他轻薄的袍角它是那样的缥缈与虚幻。
神仙捧著他的脸,慢慢拭去他眼角的灰土,他叹息著,像是责怪他对自己身体的不疼惜,「傻小子。」
「山……」他嘶哑地发声回应,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山……神……」
神仙低下头去凑近他,轻轻地,用指尖压住了他的唇,止住了他的声音。
「傻小子,」神仙贴著他鼻尖低声道,「答应我,不要回来。答应我。」
他慌乱地要张嘴说什麽,却仍被神仙捂住。
神仙将脸埋在他耳後,温雅而淡然的声音带上了颤音,「不要说别的,只要答应我,不要回来,不要做傻事,好好地活下去……你的命是我救的,不要糟蹋它,答应我……」
大河颤抖著哭出声来,被冰冷掌心覆盖的嘴里发出唔唔的低语,他竭力地点头,他想要抱住他瘦削又虚幻的神灵,却无力抬起他的双臂。
神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著便笑起来,放开他的唇,退开一些仔细地看著他,「傻小子,你长大了……」
看了一会儿,又牵唇笑起来,低下头去轻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