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便没有出门上山。等秀秀睡了,他披著件防寒服,守在女儿摇篮边看著,傻呆呆地乐了一晚上,不时隔著小棉被,轻轻去摸女儿的小手小脚。
大半夜的时候他发觉小女儿的脸蛋通红,呼吸急促,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摸了摸脸蛋额头,滚烫滚烫,他急忙摇醒了秀秀。小俩口连夜找村长家借了摩托车,送去县里医院。
打了一夜的点滴,烧退下去了,又留院观察了一晚,到第三天才回到村里。秀秀心力交瘁,倒下便睡著了。
大河将孩子交付给秀秀妈看顾,自己趁著太阳还没落,揣著一包糖果零食上了山。
结果给半路遇到的一个工人惊了一惊。
他是没料到能在山路上碰到其他人,而工人是被突然冒出来的青年给吓著了。
「山神庙?」那工人说,「正拆呢!」
大河给吓出一身冷汗,没头没脑地跑上半山,果然见到三两个工人正在那里砌砖,水泥堆了一地,哪里还有祭坛的影子、小庙的影子,连那块大石头都被几个水泥桶搁满了。
大河脑门一热,冲上去推开了正在往山神庙原址上刨坑的工人,「你们干什麽!」
「哎!干什麽啊!」那几个人都激动起来,只当他来捣乱,「你谁啊!别动手动脚!这里施工!」
大河拦在那坑前,声音都沙哑颤抖起来,满脸涨红,「庙呢?!你们把庙拆了?!」
「我们在修葺新庙啊!」那几个人莫名其妙,「你激动什麽?不就一间破庙。」
「原来的庙呢?!原来的山神像呢?!」大河几乎是咆哮道。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激动和愤怒过。
结果那几人手一指,「那石头没扔呢!等庙修好了就放回去!」
大河扑过去一看,小小的山神像被一张帆布盖住,泥塑的脑袋缺了个口,那块红布已经不见踪影了,整座石像上都是泥灰的痕迹。
他心疼地把石像抱在怀里,用冬衣厚重的袖子去蹭上面的泥痕,工人们在後面窃窃私语,总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又看青年个子高大,担心他真要发起疯来伤了人。
终於有个胆大的,看他小心翼翼地擦那山神像,觉得应该是个虔诚的信徒,於是劝他,「哎,你放著吧,我们会照原样放回庙里,不会弄坏!你隔个几天来看,这里就是个新庙了!」
「庙里还有个竹盒子呢?」大河却又问他。
几人互相看看,「什麽盒子?庙里就这个像,还有堆石头!」
「石头里面还藏了个盒子!」大河急道。
那几人道:「没有!东西都在这边了,你看吧!哪有盒子!」
大河四下里仔细地翻找了一番,果然是没见著竹盒子,心里一阵惶惶然,他茫然而无助地抱著山神像,蹲在一旁看著工人们翻修新庙。
修庙本来是件好事,只是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陌生,好像连山神也将不是原来那个山神了。
不,山神就是山神,永远不会变。他跟自己说,闭上眼睛抱著山神像,他心疼地抚摸著神像冰凉的脸。
除了照顾病後初愈的小女儿,大河每日抽空便去半山看看。庙小修得快,没几天就见一座红砖红瓦、别致精巧的小矮庙,两边修了一圈刷漆的木头栅栏,山下的石板路穿过庙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山的深处。庙前除了新修的祭坛,还竖起了一块石碑。
大河看著石碑,一旁的工人给他解释补充,原来这座古旧的山神庙,还真有个典故。
说距今五百多年以前,山下村里住了个秀才,叫於,考了几次举人都没考上,索性在村里开了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
有一年山洪,泥石冲下来淹了半个村子,这秀才本来住在村那头,因为挑灯夜读,早早地发现了徵兆,跑来山脚下敲钟提醒村人,村人大都安全了,他自己却和两个跑得慢的娃儿被埋在了一间小草棚下头。
三天後村人终於将他们挖出来,却只听见两个娃儿虚弱的哭声,这才发现秀才用石片割了身上的肉喂娃儿,自己却活生生地饿死了。
村人感激他,便在半山给他修了这座庙,时常来祭奠缅怀他,从此之後,山里风调雨顺,再没有过天灾,後人便认为这是他死後成了神灵,仍然如生前一般保护著大山与山的子孙,於是奉他为山神,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地供奉拜祭他……
那工人说著说著,突然见那高大的青年淌了一脸泪,顿时给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小子脑袋坏得不行。
大河认认真真地把山神的名字记下来,拿回去给村长看。村长一抖小胡子,「者,天欲明也。就是天要亮的意思!」
大河与村长讨论了许久,认认真真地拿纸笔抄了一遍,拿回去给秀秀看说:「女儿叫这个,陈秋。」
大河想抱著秋秋上山去给山神看看,然而秀秀担心山上寒凉,孩子又要发烧,於是大河只能在临走的那天夜里,自己一人带著相片上了山。
工人们都走了,剩著几堆水泥和砖头,他坐在新修的庙前,用手电筒照著那张秀秀与女儿的合照,「这是我女儿,她叫秋。」他搔著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很乖,很喜欢笑,很好。」他竭力地搜刮著脑子里有限的形容词。
然後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著庙里那尊山神像,从怀里扯出一块乾净整洁的新红布,他虔诚地将它重新盖在山神的脸上。
接著他弯下腰去,蜷起身,像以往那样姿势扭曲地抱住了山神像,有些微微颤抖地,他低声地说:「山神,竹盒子你收起来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