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师父便详细与他分析了应该怎麽对待女孩子,包括要买东西给她,带她去吃那些好吃的、玩那些好玩的。
大河百思不得其解,秀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都没有要这样那样,怎麽会突然之间就要换种方式对待了。不过师父既然说了,他便照著做,给秀秀买了一件花布裙子。
果然秀秀十分开心,并且终於意识到他是个不说清楚不会明白的石头脑袋,下次再来见他时就开始十分直白地表示,她还要买这件衣服、还要那个包包、还要去吃新口味的霜淇淋。
於是大河从当月开始带给三舅的家用就少了一部分,三舅妈对此颇有微词,当听说是被用去给秀秀买东西之後,便更加激动地瞪起眼睛,不过不敢再发表言论因为三舅也瞪住她了。
三舅语重心长地拍拍大河的肩膀,叹了一句,这傻小子也长大了。
而「长大了」的大河当时仍是不明白这内里的道理。
他依然挑深夜上山,给山神送去各类的糖果,送的最多的是龙须糖,他总觉得山神就会喜欢这种糖。
他仍旧习惯性地打扫祭坛,收走几个月前留在那里的糖纸腐败残骸,并且在离开的当天早上摆上两个红薯,蹲在庙前对著山神像发一会儿呆。
如此日升月落,岁月流逝,山中一切如故,叶落花开。
大河有天站在山神庙前,听著周围微风簌簌、鸟叫虫鸣,看著枝头新发的小芽,恍惚间突然觉得好像这才是他与这座山神庙原本的关系
也许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穿著翠绿袍子、对供品挑三拣四、喜欢揉著他头发掐著他脸蛋叫他傻瓜的山神。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那一年他二十岁,已经代替他师父,给厂里开了近一年的车。他那师父有一天独自开夜车,打瞌睡时撞到了路栏上,当场过世了,大河在悲痛之馀,不得不独自承担起厂里货车驾驶员的任务,如此他更加忙碌起来,唯一的幸运是工资比之前稍涨了一些。
秀秀比他小两岁,早些时候读完了初中,便在县城里也寻了一份工作,是在商场里做售货员。
她每天按时下班後,就来工厂寻大河,周末也不例外,即便他前一日上夜班通宵未睡,她也仍旧央求著他开著工厂的车带她出去兜风。她知道大河升了职涨了工资,便更加索要无度,因为明白大河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是她身边仅有的对她好的男人。
但是她摸不清大河的想法这个长大後越发沉默的男人虽然陪她玩乐,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入夜时分将她准时送回居所,避免两人共处一室,甚至连她的邀约暗示都遭到拒绝她不知道这人是真的老实,还是在装傻。
之後几年里,县里终於争取到了外省的投资,大河的村子因为被几座产竹的大山环抱,便被投资了竹产品开发。
为了运输竹原料,村口新修了一条到镇上的大马路,村民们围著秀秀她大伯家新买的第一辆摩托车惊叹不已,上下其手。
不久後,村长又购置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是县城里买来的二手货,黑白两色。沿著这条电视机进村的轨迹,村里拉上了电线、天线,从此大部分村民家都亮起了电灯。
夜晚的时候,村民在灯火通明、飞蛾缭绕的大院里聚众聊天、打麻将,村长将电视机也拖到了大院里,一群孩子便围著那大黑盒子全神贯注,时不时发出唏嘘或哄笑。
越来越多的年轻村民去到镇上、县上工作,而最先进城的大河,因为去得早,薪水最高,变成了他们当中最令人羡慕的一个。
又过了一年新春,秀秀她那心思活络的大伯从省城回来,满心激动与兴奋,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是个颇有门路的中年工头,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能手,跟随他去沿海城市修高楼大厦,工资是这里的好几倍,干足三年,就够钱回来修房子、娶媳妇。
月底大河从县城回来,他三舅妈便拉住他商量,怂恿他也跟著同去,然而他光是闷头干活,咬著嘴唇不吭声。
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在县城,还能隔一两个月回来一次,上山看看那座小庙,而若去了省外,每年只有过年才能回来。
三舅妈心怀不满,旁敲侧击,最後判定大河不肯走是因为秀秀还在县城、舍不得分离的缘故。她便去找到秀秀她妈,委婉地表达了意愿。
而秀秀的妈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女儿跟大河那点暧昧,便将她女儿从县城里找回来,百般劝诫,阐明了你丈夫若是有出息、有钱,你也跟著有钱、有好日子的道理。
秀秀十分心动,回去便跟大河死缠烂打,夥同大家一齐给大河吹耳边风。
大河仍是闷头做事,锁起喉咙不发一言,甭管是财源滚滚还是前程似锦,统统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日,他那在县城里寄宿读高中的弟弟,拎著一包村里自产的红薯,跑到他厂里的宿舍来。
他弟弟那年即将高考。与他那木讷老实的哥哥不同,他这弟弟自小就是个机灵鬼,惹了祸事从来都能找到理由,振振有词地将自己推脱乾净。小时候跟大河一起从山泉里捞出来以後,他像被泉水泡亮了脑子,读书一直颇有成效,最後成为全村仅有的几个考上高中的孩子当然,他的学杂费大部分由大河资助。
而现在他极有可能成为全村仅有的一只考上大学的金凤凰。
「哥,」他低著头,坐在大河吱呀吱呀的铁架子床边,便十分犹豫地表示,「我下半年考上大学,学费可能有好几千,还要加上生活费……」
大河沉默著,低头编著竹叶,生了老茧的大手灵巧地将一个用竹根削的小轮子用白线绑在竹叶编的车身上,他在照著他的老货车,做一辆巴掌大的小竹车。
他弟弟咽了咽口水,仍是道:「家里今年粮食收成不好。妹妹明年也要上高中……」
弟弟仔细地观察著他脸上的神情,又继续道:「爸现在得了风湿病,一下雨就不能干活,你看他现在年纪大了,万一再生个什麽病,家里又没有什麽积蓄,连看病都没钱。他从小收养你……」
大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弟弟满心欢喜离去,并且洋洋得意在这麽多人前仆後继的失败之後,只有他掌握了说服的要点:他这个哥哥好听点叫质朴,难听叫愚钝,一点都没有赚大钱的意愿,用花花世界钱财名利来诱惑是没有用的,其实只要点明家里经济困难、需要你赚钱报恩的道理就可以了。
大河背著破旧的背包上了半山,将包里各类的零食堆在祭坛上,最後放上了一大包包裹严实的龙须糖。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过年才回来。」他看著无尽虚空的大山深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