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於懂得了愤怒。
夜里又闷闷地下起了雨,渐渐骤雨如潮,哗啦哗啦的水声像要淹没了这山里的村庄。
白日里被他的眼神吓到的弟妹,晚上又来报复他,他被打得身上到处红肿,睡不著,在哗啦的雨声里似乎听见不一样的动静,警觉地躲开,弟弟往他床上扔来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他们扑上来要打他,被他一把推开,这次连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隔壁屋睡著的三舅妈和三舅听到了没有,只顾著自己夺门而逃。
哗哗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处更加的疼痛,但痛若成了习惯,渐渐地就连痛感也麻木了。
他麻木地向著山里奔跑,手脚都不似自己的,赤脚溅起的泥水被雨淹没,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树木渐次向後退去,终於那座低矮的小庙出现在视野里。
山神自瓢泼大雨中现了出来,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纱,雨水掉落在他身体的周围,却无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里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见那翠绿的袍子飘拂起来,迅速将他裹了进去。
於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都被隔绝在外,轰隆的雨声与雷声似骤然远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却觉得温暖,暖得他大声地哭了出来,像要把出生以来这些年的孤单和苦楚全都哭尽。
山神温柔地擦著他的眼泪,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麽,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住了手,停了一会儿,收拢手臂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啪嗒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昏暗的雨里出现了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激烈地嚎啕大哭著、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在山神庙前的一个泥坑里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惊讶地回过头,山神却骤然不见了踪影,暴雨再次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
他跑过去将他妹妹拉了起来,小女孩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指著来时的路,哇哇大哭地扯著他的衣服。
他跟著她跑过去,并没跑出多远,即发现山边小路上折断了一棵小树,有一道物体滚落的痕迹。
原来他弟弟妹妹追著他跑了过来,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泞的地上,攀著折断的小树往下看。山坡并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条奔流的小溪,连日的暴雨让溪水高涨,他看到水里一个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著一根像是溪中小树的东西,拼命地挣扎。
小男孩惊恐而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幕,刺进他耳朵里。那只是纯粹的哭喊声,但却像夹杂了魑魅魍魉的叫嚣呻吟,在耳边炸响不断,混杂著轰隆的雨声,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又黑暗了一阵。
他呆了一小会儿,被身边妹妹的哭声惊醒。
他尖叫起来,「山神!」
他趴在泥水里,爬转身,撅著屁股朝著山神庙的方向,那是一个虔诚的跪拜姿势,他尖叫著,「山神!山神!」
他叫得声音嘶哑,良久之後,翠绿的袍子浮现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著匍匐在泥泞里的他。
就像九重云霄之上那许许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众生的颠沛浮沉,以那样一种平静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摇晃,高仰起蹭上了泥水的脸蛋,焦急而慌乱。
山神垂著眼看著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围,都被看不见的薄雾弹落,狠狠砸到他的头上身上。
然後山神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冷颤,就像皮肤里钻出无数的小虫。
「为什麽?」他问。
山神并没有说话,黑暗隐去了他的面容,他静默地站在雨里,彷佛与背後黑暗的大山融为一体,又彷佛从未融入过任何事物。
然後他默默别过头,看也未曾看在水里挣扎的男孩一眼,便隐入了虚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著山神隐去的地方,那样纯粹的黑暗与未知。山外头打了一阵雷,轰隆隆地炸响在远处,又像炸在他耳边。
他愣了一会儿,然後闷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他转过身去抓住那棵折断的小树,一使劲,将树干完全扯断下来,抓在手里当作拐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著弟弟滚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他的妹妹吓得连尖叫声都无法再发出,瑟瑟发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著他。
他谨慎地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树干作支撑,一步一步地下到小溪边,然後攀著溪边的石头,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树干。
哭得声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开抱著的小树,一边呜咽一边颤抖著摇头。
「抓住!」他喊道,一边从石头上探出更多的身体一边竭力伸长手臂。
正这个时候,他听见妹妹在上面惊恐的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