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禅都大营。
帅帐前守卫森严,红底金字的禅都大旗迎风猎猎招展。
一张手绘的摩岚地图铺在案上,上面朱笔勾勾画画,写满了各种批注和行军的虚拟路线,被摇曳的烛光映得明暗不定。
居于上座的穆遗城一袭锦织黑袍,领口和袖口的金丝刺绣,是禅都神兽麒麟的纹样。一头黑发用一顶小小的金冠束住,一丝不乱,面若冠玉,独一双墨瞳射出彻骨的寒光。
杜朽书立在他身后,眼睛微微眯着,满屋也只有他敢在这种时刻,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八名身材伟岸的将官立于两侧,负手跨立,人人面色冷峻。
明明桌上放的是捷报,明明一切都按照穆遗城事先制订的计划一步步顺利地推进,但他的脸色还是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令他非常恼火。
想也是了,如果他很满意,那么韩钰将军就会得到封赏,而不是被五花大绑地跪在下面了。
他不开口,没有人敢问一句为什么。
众人都敛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韩钰的头盔和甲胄早已卸掉,显得有些狼狈,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等候发落。
穆遗城从案上拿起血金裁纸刀在手中把玩:「韩钰,你跟了孤几年了?」
「陛下!」韩钰听穆遗城提及过往,立即激动起来,挣扎着想直起身子,却被两旁带刀的侍卫按住,动弹不得,「属下在陛下仍是世子时便追随陛下!五年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
「你的确忠心。你肩膀上的那条疤,还是跟我剿灭马贼的时候为了保护我留下的。」
韩钰听闻穆遗城仍记得多年前的事,感动得泪流满面,不住叩头:「陛下,能保护陛下万全,属下何惜一条烂命!」
「所以孤也不忍心重罚于你。就赏你们全家……人人都有个全尸吧。」
穆遗城闭上眼睛,声音不急不缓,却似字字如冰,冷若彻骨,蓦地让帐中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韩钰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居然哇地哭了出来:「陛下!属下若一定要死,但求死个明白!陛下!属下罪在何处啊!」
穆遗城只一个冷冷的眼神,便让韩钰狼嚎般的哭声戛然而止。
只见他走下王座踱步到韩钰面前,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用裁纸刀从他的一侧脸颊经过鼻梁一直划到另一侧脸颊。虽然只是一把裁纸刀,但锋利无比,瞬间就在韩钰的脸上横着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外翻,鲜血横流。
韩钰颤抖着,却连呻吟的勇气都没有。
穆遗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抬起他的下巴端详着这道伤口,觉得不甚对称,又用刀修补了一番。
「这叫黥面。」穆遗城淡淡地说,「这样的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成原样的,发毒誓的时候割的,寓意永远不能放下的仇恨。」穆遗城放开他的下巴,嫌弃地将血抹在韩钰的肩膀上,「我让你带兵偷袭月城,你做到了;我让你占领月城,你也做到了。可是我不记得让你烧杀抢掠,不记得让你逼死月城城主,不记得让你将我们的对手都变成为报仇不死不休的疯子!」
韩钰整个人如霜打一般,瘫在原地。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道:「主上……属下万死,但求陛下放过我一家老小吧!主上……求求您……」
韩钰说完不住地叩头,一次又一次,没几下,额头就磕出血来。
穆遗城将裁纸刀悬于案上,轻轻放手。那刀剑便穿透地图刺入案中,正立在月城的位置上。
「拖出去,绑在营地中央乱箭射死,十日不准收尸。」
韩钰被拖走时仍哭喊着:「属下甘愿赴死!但求主上放过我一家老小!」
「今后可能有数万将士会因你的过错而丧命在发疯的摩岚人手里,只用你一家老小陪葬,我还嫌不够!你还有脸求情!给我割了他的舌头!免得胡乱号叫让人听了心烦。」
穆遗城拔下裁纸刀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后若再有借军令放任手下肆意妄为的,他就是前车之鉴!」
「是!」众将官人人自危。
五
一袭篝火,在漫长无边的黑夜中,在此起彼伏的沙丘间,显得有些孤独而渺小。
刺骨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火苗摆动间,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低头沉思的少年脸上,笳木有些疲惫地蜷缩在身后的骆驼身侧,也让身体在寒风中尽量获得些许温暖。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骄阳似火,仿似要榨干他身上最后一滴水气,然而到了夜间,冰凉的风从四面八方扫来,没有任何阻碍地透身而过,带走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
黑衣隐如暗夜,他的眉目间有着狡黠与精明,也隐隐含着一丝疲惫。
这条路很少有人知道,而且走起来十分危险。
但其他道路都有禅都大军层层把守,他没有别的选择。
◇◆◇
镜城,城主府。
夜虽然深了,雨却没有半分停止的意思,依旧绵绵不止地从天穹而下,带着冰凉刺骨的温度,缓缓扑向大地。
花园中的花早败了,花枝在风雨中摇摆不定,颤抖得似乎随时都要断落一般,回廊处摇曳的灯火在雨色中显得极其苍白。
细细碎碎的水珠顺着瓦片滴落,在屋檐下的石板上拍打出优美的弧度,最终成为积水中的一小圈涟漪。
偌大的府邸中,静得就只剩下雨声。
房中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圆脸中年男子,正是叛变的镜城城主龙格日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紧紧盯着烛心残剩的一点微光。龙格日台最近有些幻听,总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总是感觉有人要杀他,尤其是身边的人更加没办法让他相信。现在表现得多忠诚有什么用,一旦涉及利益,任何人都可以背叛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国家,甚至自己的信仰。就像他一样。
◇◆◇
轰隆隆!
雷声刚过,巨大的闪电突然照亮了半个天空,惨白的光芒瞬间从窗口射进,瞬间,又恢复成一片黑色。
大漠中一场雨是多么难得。
浓黑的眼圈让苍白的脸看上去毫无精神,龙格日台似乎已几夜没有合眼了。
每到晚上,他都会平整地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第二天早上头发连一丝都不会凌乱。
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危险一般。
过了许久,窗外除了雨声,再没有一点声音,他才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可就在这时,一声幽幽的叹息突然从床前不远的地方传来。
躺在床上的男人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循着声音望过去。在桌前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正悠哉地举着茶杯,好整以暇地品着他的奶茶。「城主还是如此会享受。」
声音冷淡,不带一点感情。
床上的男人哆嗦了一下,费尽全力地想要逃跑,无奈年迈体衰加上惊吓过度,连滚带爬地才下了床,急得一头大汗。
天边的闪电再次劈开厚重的乌云,瞬间的光亮让床上的男人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模样,竟是他最唾弃的,由低贱的高棉女奴生的儿子,龙格笳木。
一条伤疤横亘在他的脸上,那是黥面毒誓留下的证据。
「你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却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我来送你最后一程。」笳木平静地说,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床上的男人又挣扎了一下,想扶着床沿站起来,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哽在嗓子眼,总也无法冲破。
「想问我怎么进来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待在这座机关密布的府邸就绝对安全了?如果真的是,你就不用每夜每夜睡不着觉了。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将聪明的头脑传给了我,这样我才能轻易地破解了你那些引以为傲的陷阱和机关。」笳木充满同情地望着龙格日台,「你的这些玩意儿都过时了,可惜你没有时间了,不然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发明。」
镜城城主府遍布机关陷阱,号称绝对安全,但是笳木以一人之力,夜闯城主府,连破机关,而且找到了龙格日台的藏身之处。
「以前我求见你,你总说没有时间。这一次,你是真的没有时间了。父子一场,虽然我一直恨你逼死了我的母亲,可对你却一直没有杀心。但当你毫不犹豫地背叛摩岚,我才知道你道貌岸然的外表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你可以当没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但我却不愿自己的父亲一生背负这样的恶名。你看,你的镜城都被人占了,你这个城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帮你……殉城吧。」
「不、不……」脸上写满惧色的龙格日台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手刚触到大门就「嗷」的一声缩了回来。
「感谢你把所有守卫都赶走了,我才能在屋外设下这些机关。」笳木道,「你无坚不摧的铁门,烧红了烫手吗?呵呵,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选择打开那门,因为被烧热的炭活活烫死的感觉一定不怎么好。」
龙格日台连忙又奔向窗户,这一次他用平日所用的手杖去捅窗子,但窗子十分沉重,他又吓得手脚没了力气,几次都没能打开。
「打开窗子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外面是满满一桶从噬金蚁身上提取的酸液,如果你觉得自己骨头够硬的话,可以试试。」
「不要!」龙格日台吓得扔掉了手杖,爬到自己往日里最看不起的儿子脚下,抱住他的腿哭诉道:「原谅我吧!是我糊涂,是我贪生怕死,是我无耻……可是我不想死啊……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们毕竟父子一场!笳木,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父亲!」
「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你会承认我是你的儿子吗?你哭了呢,父亲,哭得虽然难看,但是真的让我心软了。」笳木缓缓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可怜男人。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少受些折磨,痛快一点死去吧。」他话音冰冷无情,没有一点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