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遗城，穆遗初，名字只差一字，身份却是云泥之别。
无论是在禅都还是桃园，大家都把他当作是穆遗城的附庸，伴读一样的角色，地位甚至不如在穆遗城面前说话有几分分量的杜朽书。
心事重重的少年仰头靠着微凉的树干，闭上眼睛。
要多努力，才能让父王看见自己，重视自己，才能拥有保护自己和梓絮的实力呢？
没有自己在身边，娇弱的梓絮，会不会被人欺负？
忽然，穆遗初觉得垂在身侧的指尖有点湿凉，低头一看，是一只奶白色的小猫正在舔着他的手指。
一次偶然的机会，穆遗初救了这只受伤的小野猫，还拿了一些吃的给它，之后就常常在桃园看见它的身影。
「今天没有吃的了。」
穆遗初抱起小猫放在腿上，小猫却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折腾，之后跳下了他的膝盖，喵喵叫着跑开了。
穆遗初觉得有趣，便站起身来追了过去。
小猫在桃林中和穆遗初捉起了迷藏，每当穆遗初失去了它的踪影，它就会在树后面、树枝上、草丛中得意地向他喵喵叫两声，十分顽皮。
穆遗初不知不觉跟着小猫越走越远，虽然知道未出桃园，但周围的景致已经开始陌生，是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小猫突然从一面篱笆的缝隙里钻了进去，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穆遗初从缝隙向里望去，那一瞬，只觉得时间突然静止了。
多年以后，他回忆起那个画面，依然能闻到那一夜桃花的清甜香气，听到屋檐下木风铃清脆空灵的声音。
异族的少年赤着脚，慵懒地坐在栏杆上，丝缎的白袍在月色下流动着皎洁的光晕。长发柔顺地散在肩上，发尾微卷，一条半透明的银色丝带挡住了他的眼睛，却挡不住清润如玉的容颜。
春夜微凉的风吹起花瓣，丝带飘逸，如梦似幻。
穆遗初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他不敢说话，不敢动，生怕轻轻一动，少年就会倏地如云雾般消散。
随后他发现想动也不太容易，一把比月光更雪亮的弯刀搁在了他的脖子上，都说摩岚武士身手神鬼莫测，果然名不虚传。刀锋的冰冷反而让穆遗初镇定了下来。虽然对方能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刀放在他的脖子上，但凭借穆遗初苦练多年的身手，此刻若是反抗，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不过那样岂不是更证明自己的心虚？穆遗初索性洒脱地将性命放在对方刀下。
慢慢站起身，仿佛毫不在意刀口的锋利，穆遗初朗声道：「听说殿下身体抱恙无法出席夜宴，特来探访。摩岚招待客人的习俗，穆遗初还是初次见识，果然有趣。」
奶白色的小猫轻盈地跳上栏杆，偎在少年的怀中舒服地磨蹭。
少年不语，只是用指腹逗弄着小猫的下巴。
也许只是过了一瞬，可是穆遗初却觉得等待的时间仿佛一生那么漫长。
终于，那少年开了口，声音如同黑夜里的昙花，瓣瓣绽开。
「恕我孤陋寡闻，禅都一向被称为礼仪之邦，探访的规矩中，原来竟没有通报主人这一项。」
穆遗初从侍从的弯刀判断出千夜的身份，而千夜显然也不是第一次知道穆遗初的名字，两人瞬间明白，对方亦是冰雪聪明的人。
「怎么没通报。」穆遗初笑得洒脱，「我的使者，不正在殿下身边？」
千夜一愣，旋即明白穆遗初所说的「使者」指的却是那只小猫，不禁暗自叹服他的急智。
千夜挥了挥手，那摩岚武士立刻收了刀立在一旁。穆遗初也趁机观察了一下这个身手矫健的武士，只见他扎着一块枣红色的发带，密密麻麻的小辫子垂在肩上，上身只有一件短小的马甲，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结实的小腹，手中的弯刀已经插在腰后。
日后穆遗初再次与这个名叫戎衍的摩岚武士较量时，着实为自己当初的胆大捏了一把汗。若是岚千夜当时有一丝不悦的表示，戎衍定会毫不顾忌地将弯刀切进自己的脖子，而彼时的自己，绝没有一线自救的机会。
「既有通报，却没有礼物吗？空手拜访，仍算失礼。」
「穆遗初自然备有薄礼相赠。」穆遗初笑眼弯弯，沿着篱笆缓缓走过，一直走到虚掩的正门，在门外停住。
千夜虽然看不见，但循着脚步声也知道穆遗初来到了正门外。
穆遗初拱手道：「殿下跋涉万里来到帝都，却独萧索于繁华世界，不免可惜。穆遗初随缘至此，应顺天意，不敢有违，觍颜自荐为友，还望殿下笑纳！」
说罢，穆遗初推开门信步走了进去。
那一夜，少年们在桃花盛放的月下相遇。
如果他们能始终如当初一般坦荡无邪，也许日后，就不会走向那么悲剧的命运。
一个被内心的执念焚烧得寸骨无存，而另一个，在无数尸体堆砌成的王座上，永世孤苦。
第二章玉出于匣
一
「喂！杂种猴子，拿酒来！」篝火处传来粗鲁的呼喝。
笳木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玉米饼子，无奈地站起身。
摩岚人称中原为高棉，笳木就是摩岚人和高棉人混血的「杂种」，这样混血的孩子几乎都有悲惨的身世，大多沦为奴隶，比如笳木。
从一匹骆驼身上的包袱里取了酒桶，笳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子送了过去，把围坐在篝火旁的每一个人的锡银酒壶灌满。
招呼笳木的汉子名叫巴乌，身背锋利的弯刀，脾气火暴，是这支驼队里武技最好的刃城武士之一，也是驼队的副统领。
摩岚大漠上共有七座城，分别名为岚城、蜃城、蛇城、刃城、月城、镜城、骁城，建在相近的绿洲之上。
岚城占着摩岚最著名的血金矿，富庶繁华；蜃城尚神学，拥有神秘的幻术师，甚至可以制造海市蜃楼；蛇城人善饲养和操纵沙漠毒蛇，是制毒用毒的好手；刃城有最优秀的锻造大师和刀术精湛的武士；月城风景最佳，有神秘的响沙奇观，是乐师和舞者的乐土；镜城崇学术，是学者和技师聚集的地方；骁城特产最好的沙漠马和骆驼，更拥有骁勇善战的骑兵。
七城各有长处，但弱势也十分明显，唯有互相依存才能共享太平。上一任的岚城城主用了几十年的时间陆续统一了七城，七城尊岚城为首，对外称摩岚国，但对内七城城主各自为政，涉及大事则七城城主聚首共同商议。
武士们从沙堆里刨出了羊肚，拂去表面的沙粒，一刀劐开，热辣的肉香扑鼻而来。喝酒吃肉，好不快意，没一会儿气氛就热了起来。高贵的王子殿下大概是嫌吵闹，兀自抱着猫走回帐篷去了。
浓醇的美酒把所有人的脸都染得红扑扑的，王子既不在，众人便更放肆了些，说话更不忌讳。
巴乌喝得兴起，抽出自己的弯刀，耍了几个漂亮的刀花，赢得阵阵喝彩，得意之下勾着旁边人的脖子道：「你说，咱们那位贵人，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小身板，能拿得动我这把刀吗？哈哈哈。」
「人家是要做城主、做国王的，能拿动印玺就行了，拿刀干吗？」来自蛇城的索图捻了捻唇上两撇油亮的小胡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知道！可是……你看，那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的皮肤，根本没吹过几回大漠的沙子，像个高棉娘们儿似的，怎么当我们大漠的家啊？弟兄们也都这么抱怨。」巴乌低声说道，有些委屈地撇撇嘴，「我巴乌别的本事没有，就打仗杀人这么一个爱好，从了军是想跟一个铁血大英雄杀遍四方的！没想到刚有出头之日，苍河王和他两个儿子就出事了，换了这个最小的病秧子来当头儿。这继位了以后，还不得天天把我们丢在城里养花种菜、玩狗逗猫啊！」
「那你认为，」索图喝了一口酒，随口问巴乌，「谁该当家？」
「当然是我们沙赫狄殿下！」巴乌手舞足蹈地说。
刃城城主沙赫狄，威猛刚烈，万夫莫敌，是巴乌这样的武士最崇拜的对象。
巴乌见索图没接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撸了撸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自然，裂须海殿下也是很厉害的……」
只不过从来不喜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罢了，巴乌在心里接话道。摩岚大漠其他城的小孩子如果晚上不好好睡觉，他们的阿妈就会絮絮叨叨地说：「再不睡觉，蛇城就会派毒蛇来咬你的脚指头！」然后孩子们就会赶快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蛇城，包括蛇城的人，一直就给人神秘恐怖的感觉，巴乌第一次见索图的时候也是心里毛毛的，生怕一言不合，他就会从袖子里抖落出一条毒蛇来咬自己。好在漫长的旅途让两人越来越熟悉，他才发现，索图不过是脸色阴沉了点，话少了点，人还是不错的。
巴乌的话，其实也代表了大多数摩岚人的心声。摩岚尚武，崇拜铁与血铸就的英雄，历代摩岚王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岚苍河年轻时是挽弓射枭、徒手搏狼的勇士，岚千夜的两个哥哥也英武过人。谁承想风云骤变，两个王子在一个月内分别坠马、中毒身亡，岚苍河病重昏迷不醒。摩岚大漠的未来，竟要交给这个从小客居高棉，被传患有孤闭之症的瞎王子！
既有不满，自然就会生异心。虽然表面上各城现在都奉岚城为尊，但那是岚苍河的时代。如今强臣弱主，难免会有城主蠢蠢欲动，想要趁机爬上摩岚王的血金宝座。
「不好好倒酒，就知道偷懒！」
一个喝醉的武士看见抱着酒桶坐在一边打盹的笳木，一脚踹了过去。
笳木没有防备，手一松，酒桶倒在地上，美酒瞬间就渗入了沙里。
「你这个废物！你知道这酒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到一杯！」醉汉随手抄起赶骆驼的鞭子狠狠抽在笳木身上，猩红的眼睛透出狠戾。
笳木疼得嗷嗷叫唤，一边躲闪，一边在地上爬行。
「泰斑大人！」索图伸手接下醉汉手中的鞭子，「何必和一个奴隶一般见识，别喝醉了，小心半夜有敌人偷袭。」
醉汉正是驼队的领队泰斑，来自骑术精湛的骁城，没了鞭子打不了人，泰斑嘴里嘟囔道：「这可是大漠，哪有什么敌人啊……」又踹了笳木两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噗。
待泰斑走远，笳木还疼得趴在地上没起来。忽然，一个油纸包丢在了笳木面前的地上。肉香丝丝缕缕从里面透出来，别提多诱人。
笳木抬起头，只看到索图离去的背影。
笳木龇牙咧嘴地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老驼夫见他受伤，连忙给他往伤口上抹着自己配的草药。那药黑糊糊的，味道辛辣刺鼻，但效果似乎不错，笳木觉得伤口凉飕飕的，也没那么疼了，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