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是Sui以前在百货公司做采购时的纪录。」
Nick把手伸过我肩头,抽了其中一个档案,怀念似地翻了翻,「他走的时候只带了一部分,多数都留在这里。很精彩的纪录,精确地描述了那个时代的东京时尚圈。」
我也抽了一册起来翻动,里头按照地域、品牌、店铺类型,分门别类成好几个项目,内容类似我在Garrielle做的采购报告,但更加完整详实,包括店铺和单品的相片。那个时代恐怕计算机还不普及,每一页都满布着苏梁熟悉的娟秀字迹,密密麻麻地分析每个品牌的优劣、价格和市场走向,专业到我这个新手采购觉得汗颜的地步。
「Sui他……一直很努力。」
Nick彷佛知道我的心思般,在我身后说道。
「Sui的家乡好像在中国内陆,他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二任,他是她母亲从原本的夫家带来的孩子,Sui很早就离开家,到外地工作,把钱寄回家里去,后来在什么长春之类的地方念了技术学校……Ann是这么跟我谈起他的。」
我知道苏梁年轻时处境艰难,但实际听见有人谈起他的过去,还是头一次。
「Ann说,他毕业那年家乡就写信跟他说他母亲去世了,他父亲过没半年又另娶,他父亲就直接要Sui再也别回家里来了。」
大概是看我有兴趣,Nick又继续说:
「那时候刚好Sui东京这边有个姨母,好像是他母亲的阿姨还什么的……我搞不清楚那些亲戚关系,很年轻就嫁到日本来,Sui就在她同意下到东京来依亲。
他姨母的丈夫当时是百货公司的经理,就引荐了Sui进去,他们就把采购工作派给Sui。」
「咦?一开始就做采购吗?」
我大为讶异。虽说我也是赶鸭子上阵,但好歹也是做过几年柜哥、在时尚圈打滚过一阵,就算这样我都觉得采购这工作吃力,更别提连大学学历都没有苏梁。
「大概是希望Sui知难而退。他姨母的丈夫好像本来就很为难,但看在亲戚面子才不得不答应。按照他们猜想,Sui不到一个月就会自己辞职吧!」
Nick皱了皱眉,彷佛对这样的做法颇不以为然。
「但他们太小看Sui了。一开始他确实吃了不少苦,我记得他刚住进这里时,好几次都半夜偷跑到屋顶上,有次我好奇上楼去看他,发现他缩成一团,握紧拳头,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没有声音的那种,好像全身的力量都用在那滴眼泪上。」
Nick找不到适当的中文词汇,「我很少见过男人这种哭法,令人……印象深刻。」
这样的哭法我也见过一次,我回想起停车场那一幕,那个叫苏梁的男人似乎总是如此,那样纤细、那样压抑,像一滴落入水中的墨,看似淡漠,但你凝视它越久,越能感受到它的浓烈与深沉。
「但他咬牙撑了过来。Sui刚搬进来时,行李里连一件西装都没有,和时尚扯不上边。但他为了那个工作,不但倾尽全心去研究东京的时尚业,还拚了命地去学他连听都没听过的日文。我有时候和朋友玩到三更半夜,经过他房门口时,灯都是还亮的。」
我很少听Nick用这样带着敬畏的语气谈论一个人,即使对杨雨兰也没有。他手上还拿着那杯威士忌,他仰头一饮而尽。
「他在百货公司做了两年多,没被挑出一点错处,成绩优秀到没人敢说他是靠关系进来的,所以后来上海才有人延揽他过去。再之后Ann和朋友合作在台北开店,就把Sui挖过去当副手……接下来的事我想你知道得比我多。」
我把档案夹搁回原处,看了Nick一眼,「你知道得真清楚,苏梁的事。」
Nick吐了口长气,「都是Ann跟我说的,他们两个……以前感情很好。」
他语带保留,把深褐色的额发往上撩,「……我甚至一度以为,Ann选择和我分手,是因为Sui的缘故。」
我有点讶异,我知道杨雨兰和苏梁确实感情不错,不是那种蜜里调油的亲友,但就是有某种默契。他们在工作上彼此信任、在私交上保持友善的距离,有时候我常想,或许真正的朋友就该像那样子,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我和苏梁完全是错误示范。
「后来我和Ann谈起这件事。Ann却说她只是欣赏Sui,Sui是她最敬佩的朋友。而Sui吸引她的地方,就在于他一向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
Nick彷佛开了聊兴,拿着酒杯,跨着腿坐到床缘。
「他借住在这里的期间,刚巧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日子。那时我年轻,觉得自己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难不倒我。我和John借了钱,在纽约开了DaoMau的第一家店,结果一败涂地,不但没把品牌成功推广出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想起Vicky说过的,Nick首家店铺「连一颗钮扣都卖不出去」的惨淡光景,看来灾情比我想象得还惨重。
「后来虽然John替我还清了债务,但我觉得很丢脸,也对不起那些支持我的朋友,当时的我甚至认为全世界都在取笑我。我逃到了东京,名义上是想看看我母亲念书的地方,但其实就是逃避,逃避过去那些失败。」
Nick叹了口气,我想以这男人心高气傲的程度,在他人面前诉说这些并不容易。
「你母亲……还在东京吗?」我问他,语气有点胆怯,这毕竟是探人隐私。
果然Nick瞄了我一眼。但他好像刻意要和我说心事似的,又或许是醉了,他只摇了摇头。
「恐怕已经不在了。她的品牌后来没能在东京拓店,被一家中型的品牌厂商延揽进去当幕僚设计师。我最后得知我母亲的消息是从John那里,她辞了幕僚工作,回台湾去发展,但不是设计师,是和时尚完全无缘的工作。」
「你没有……联络她吗?我是指,打个电话还是什么的。」
Nick耸耸肩。
「我们从没联络过,联络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父母在我三个月大时就离婚了,他们是奉子成婚,据John的说法,他们的幸福婚姻只维持不到一个礼拜,我父亲就把别的女人带回家乱搞。一个月后我母亲和他分居,把我送到John那里,他们最后的交集就只有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名。」
这故事令我感慨。这样看来,Nick对爱情注重忠诚,对婚姻却兴致缺缺的原因,我好像也能够理解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