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想法很快有了动摇,特别是发生蜜月套房那件事之后。这几日我常到下榻的饭店附近散步,这周樱花开始陆陆续续开了,新闻说樱前线即将轮来东京,附近的公园常看到来卡位的居民。
我站在树下,遥望含苞待放的樱枝,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我曾幻想,倘若我和Nick有朝一日当真两情相悦,Nick向我告白:『我爱你,我被你的热情给融弯了。和我在一起吧,Albert!』我会做何反应。
我当然是乐意的,以我向来色字挂帅的性子,只怕当场推倒了便骑马上任。
我也不怀疑Nick会是个好情人,他的强势、他的温柔、他的善体人意,乃至于他的床上功夫,无一不是每个Gay梦寐以求的上上选。
但那以后呢?我能和Nick拍拖多久?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两年……我很难想象和Nick交往超过十年的样子,就算一、两年也嫌勉强,更遑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那才是真正的天方夜谭。
我无法想象Nick年华老去的模样,一如我无法想象我自己。在岁月面前,所有的欲望都成了笑话一场。
我忽然可以理解杨雨兰那番话。Nick这个人,太美好,以至于太没有安全感,你欣赏樱花在头上满开的盛况,却无法期待他会永远这样开着,为妳开着。
我用数字相机拍了樱花含苞待放的特写照片,附在那封E-mail信件里。我没有外甥女那样的文采,只简单在照片上做了批注:『亲爱的外甥:春天的东京很美,到处都是像这样的花苞。上野公园里有许多人像我一样,站在樱花树下,盯着这些花苞,想象他开花时的模样。』
『我听他们说,等樱前线到了,这些花苞会在一周之内尽情地盛开,这里会挤满赏樱的观光客,为了满开的樱花而疯狂。』
『但花期只有一周,一周之后,所有的樱花都会凋零,所有的游客都会散去。
凋谢的樱花树会长满平凡的绿叶,而树下会堆满观光客留下的垃圾,满坑满谷。』
『亲爱的外甥,我忽然不知道,我该期待它们快点开,还是慢点开,抑或是永远别开了。』
我们在樱前线到来前的周末,造访Nick的店铺。
DaoMau的新店铺座落的表参道Hills,中文又称表参道之丘,其实原本是个商场,由知名的日籍建筑师安藤忠雄所设计。商场以贩卖流行时装、珠宝首饰、钟表、皮件这些时尚单品为主,也有家具寝饰、餐具茶具、电子商品、园艺、运动、文具、艺术品和宗教用品等等生活起居相关品牌。
商场的存在带动周围的商机,现在原宿从Hills一直到青山这一带,已成为东京一流时尚的汇聚地。在这里,你可以找到许多国际一线品牌的分店铺:ChristianDior、LouisVuitton、TOD'S、Cartier、Prada和Chanel,每一幢都装饰得光鲜亮丽、深富设计感。
如果是晚上搭乘出租车去的,穿过表参道街头,还可以看见路旁坠满银色灯光的梣木,乳白色的路灯从这头一路延伸到另一头。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而穿过你身侧的,大半是打扮入时的东京女性们。
只消在这里站上一刻钟,你就会有种彷佛连你也时尚起来的错觉。
Nick的店铺位在Hills的一楼,不如那些独立在外的一线品牌气派,但也足够吸睛。我仰望店铺前细长金属质的招牌,招牌的设计也深具巧思,原本应该是长方形的招牌,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六道长条,每一条都烙上一枚宛如铅字打印的英文字。
D、a、o、M、a、u,合起来正是「DaoMau」,其中D和M是倾斜的,显得大气而奔放,其他字母像是跟班一样躲藏其下,这Logo的样式和我在Garbrielle看到时一样。而在招牌尾端,用相对严谨的文字刻着小小的「inOmotesando」字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行字,我心里竟有几分感动。不知道Nick看见招牌挂上去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怕比我还要感慨万千吧?
我和苏梁到达时,开幕酒会已经开始了。现场非常热闹,不愧是Nick,直追香奈儿当年首度在巴黎康宁街拓店的盛况。放眼望去什么样的宾客都有,设计师、模特儿、成衣掮客、时尚记者,还有许多一看就知道是同业的人。
我和苏梁在店员引导下,走进人声鼎沸的店门。和我们同行的还有会计、秘书和业务经理,两个男助理留在饭店里休息。
他们对于昨晚的事情果然后悔莫及,酒醒之后差点没找个黑洞钻进去,我们也不好打扰他们小两口的反省。
我在场内张望了半晌,没有看见Nick的身影。这让我神经紧绷,之前两回在东京碰面,都是偶遇,这是我们赴日以来第一次正式的会面。我有种预感,Nick打算在今天向我们摊牌,至少不会吃个饭喝个酒就事了。
店内一角忽然响起掌声。我和苏梁双双回过头,便看见Nick高大的身影,从店后门走了出来。
他今晚容光焕发,他没穿西装,上半身是Balenciaga黑色丝质镶银扣衬衫,袖子利落地半挽起来,露出肌肉分明的前臂来,长裤和外套都是白色的,是我没见过的品牌,好像是日系款。虽然名牌成分不高,但穿在Nick身上就像是升等一样,不鎒自光。
我看他脸上总算有了笑,神色愉悦地和宾客微笑答礼。有人递给一只麦克风,Nick便站上店内台阶,以磁性的英语致辞了一段话,内容好像是感谢各位今晚的莅临、待会儿会有时装展演等等的。
但我无心细听。我的心神已全然被Nick风采所攫夺,他眼神瞄向哪里、他唇瓣每一次开阖,甚至额头滑下的一滴汗珠。
Nick致辞完,下了台阶,马上就被一大群人包围住。围着他的人多数是女性,我注意到有个穿着低胸银色小礼服的女孩子站在他身后,看眉目颇像白种人,胸前饱满的程度和我与Nick初见时目击的乳头女有得拼。
Nick和宾客聊两句,那女孩子用涂着指甲油的指尖点点他的肩,Nick回过头,女孩子附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悄悄话。Nick先是皱眉倾听,随即扯起一个浅浅的微笑,用手拧了那女孩脸蛋一把,也对她附耳说了什么。女孩子一阵咯咯笑。
如果是从前,刚认识Nick那时候,我多半会嘀咕果然是花花公子,见一个惹一个。
但大概是那晚和Nick深谈过的缘故,我注意到Nick纵使是笑着,他的眼神却不在那个女孩身上。
应该说,他的视线始终未停在场中任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声鼎沸的店铺、挤满名流士绅的晚宴会场,对这个男人而言,不过是一个时尚的游戏场。而我们看见的范尼克,只是披上戏服,像那些歌舞伎演员一样,只是某个被设定为「Nick」
的角色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从他身上,感受到无边的孤独。
我常觉得苏梁是个孤独的人,没想到范尼克也是一样。差别在于苏梁选择坚壁清野,用彻底的孤立武装自己的孤独,而Nick则选择把自己投入人群。在人群的包围下,至少外观看起来便不那么寂寞难忍。
我就这样怔怔地远眺他,思虑良久。Nick那双如在天外的眼睛在场内逡巡,掠过无数红男绿女,竟忽然停留在我身上。
我吃了一惊,忙收回视线。但Nick已经注意到我了,我看见他向身旁的人告了声歉,竟排开人群,拿着残余半数的香槟杯,从店铺那一头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