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上出租车时,才发现我连T医院在哪里都忘记查,只好借助出租车司机多年来在台北闯荡的智慧。好在我离开Garbrielle前还记得抓钱包,否则就精彩了。
急诊室里到处是人。我只进过一次急诊室,就是第三任开瓦斯威胁我要自杀的那次,但当时我急于逃离警察的纠缠,也没有时间好好端详。
这里四处弥漫着不幸的气息,有个老婆婆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哭诉媳妇殴打他,还有一对鼻青脸肿的情侣在不远处吵架,我穿梭在嘈杂人群中,在最深处一张绿帘子后的床上找到那个绷着脸的男人。
他看起来毫发无伤,我不得不说照面的同时我松了口大气。他侧坐在床上,今天是Dior的全套西装,还喷了香水,我接近他时闻到淡雅的BvlgariPourHommeSoir,让我确定这个手腕上缠着绷带的男人确实是范尼克无误。
他似乎和身后的男护士争论什么,对于我的出现,Nick面露惊讶之色。
「Albert?」
我不知该如何措词才好。从接到电话开始我的脑袋就停止思考,见到Nick脸的片刻才恢复运转。
我发现他直盯着我的脚看,脸上神情堪称脑怒。我才发现我把办公室用的拖鞋直接穿了出来,转进采购部之后坐办公桌的时间变多,我不得不适度地解放我的脚趾。那是双有盗版拉拉熊图案的塑料软拖,更糟的是我还穿着袜子。
看来这次玻璃鞋不只掉了一脚,而是两脚都掉了,我身后那位王子一定十分困扰。
事后我得知Nick刚从首尔回来,开着他的蓝宝坚尼一路飙回台北市区的途中,和一辆倒车的小发财车擦撞到,他的手腕因而撞上方向盘,造成腕部轻微挫伤,在和医护人员争执了半小时后还是被送进了急诊室。
而「昏迷不醒」的原因竟然是长途飞机下来筋疲力尽,医院程序太过冗长,而Nick进入睡眠模式后就无法用人力唤醒。这件事我之后亲身验证过,天生的睡美人体质。
弄清前因后果后的我只剩羞惭,不单是我遗落了玻璃鞋这件事,我站在此处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既不是Nick的亲人,也不是他的什么人。这种自我意识让我手足无措,或许我该向Nick佯称我只是路过,兴起来急诊室坐坐。
「算了,你来得正好,这地方闷得要命,带我回家。」
Nick倒没多纠结我的现身,他用没受伤的那手在西装外套里一摸,扔给我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车钥匙。
「……你要我开车?那台蓝宝坚尼?」我惊恐莫名。
「你没有驾照吗?」
「这不是驾照的问题……」
「那就废话少说,车停在医院后面的停车场。我明天早上六点的飞机,再不回去休息,我明天会睡死在机场大厅。」
我这一生不曾预想过我会结婚生子、儿孙满堂,正如我这一生也不曾预想过,有一天我会坐在蓝宝坚尼的驾驶席上,看着闪亮如新的仪表板发抖。
但后者竟然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实现了,如此类比起来,我结婚生子、儿孙满堂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他自己发动引擎了!」我惊慌失措地指着指示灯。生怕是因为我命格太低,蓝宝坚尼以自爆抗议我对他的污辱。
「吵死了,那是自动感应的,你把摇控器放在他发动面板上,当然会发动。
快点开车,再晚一点快速道路会塞起来的。」
我一路战战兢兢,连踩油门都不敢太放力气上去,Nick倒是乐得轻松,靠在椅背上出一张嘴,指示我在平面道路上通行。停在红绿灯前时,几乎每个骑摩托车的都会多看我们两眼,眼底流露出贫富不均的指责。
我趁着停车等上快速道路的时间,看了眼Nick包着绷带的右手,「没问题吗?」
Nick捧着受伤的那只手,脸色疲惫。「不碍事。」我从他语气里听到一丝逞强,我想手腕对一个设计师而言,不该会是「不碍事」的部位,但以Nick的经济水平,休养两个月不工作好像也不会因此露宿街头。
「你常像这样出车祸吗……?」我忍不住问他。
「为什么你的问题听起来都让人有点火大?」Nick如此响应我,我想我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了。
Nick的脸色仍然很难看,比例均衡的五官聚成一团,比起几周前街访的时候,上臂部分好像瘦了一圈,腰内肉也缩水一块,我以在西服部服务多年的专业眼光隔着Dior的布料打量着。看来那天日本料理店的宵夜只是他忙碌生活间的特例,停在高架桥下时,我还清楚听见Nick那身笔挺西装下,来自结实腹部的低鸣声。
「你饿了吗?」
我沉忖半晌后开口。Nick把脸从搓揉太阳穴的手掌中抬起来。
「要吃宵夜吗?我请客。」我对他一笑。
车子途经松山车站,我瞥了眼远方亲民的夜市灯火。我把蓝宝坚尼停进车站的地下停车场,会不会被锵走那就看范家祖宗积的阴德了。
越接近车站Nick的眼神越狐疑,这附近是饶河街夜市,而Nick的眼神就像是这一生都没走进类似地方似的。他穿着全套西装跟在我身后,和携家带眷的游客、手挽手的情侣擦肩而过,吸睛的程度可比当红明星。
在经过车站转角的那家卤味摊时,这位纽约来的越南人终于忍不住发言了。
「我们要去哪里吃宵夜?」他问我。
我下定决心要教会Nick台湾人的生存之道,台湾人不可不具备的技能,除了从塑料袋中一滴不漏地倒出面和汤汁,吃鸭血的时候不被辣油烫伤、完美调配珍珠和奶茶在吸管中的比例、用舌头就能分离西瓜肉和西瓜籽,还有在闯红灯的时候不被车撞死以外,就是学会在晚上十点后在夜市里填饱肚子。
但Nick一开始完全不受教,对于我的循循善诱抱持顽强抵抗的态度。他不敢喝任何用塑料免洗杯装的饮料,对搁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切块番石榴表示难以致信,他认不出来放在烤盘上整支黑色玉米就是平常洒在他浓汤里的东西。